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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第1页)

大不了你是处在坏日子里,某一段时间,活在那个坏日子里,比方是一个大风天。刮多大的风,该出门还得出门,出了门,就在风中了,一旦身在风中,你的眼睛,一定要想办法睁开。假如上有兄长,他会告诉你,跟狼狗咬住人一样,你咬住方向不放。他会向你传授一些基本诀窍:不管身体被风旋转到哪一边,都要保持高度的警惕,记住一个标志。就是不忘记目的地,就是记住自己要去的那一个方向,是通向小学校,或者是能走回家。万一迷惑了,进到荒无人烟的地带,就想方设法寻找电线杆子,顺着电线杆子走,总能找到人家。我被风沙刮迷糊以后,顺着电线杆子找到的人家,都像埋伏在草原上的战备防空洞,看不见有多大形状,一多半墙体埋在沙子里,但那些房屋多年来确实一直踞守在荒原上,深挖洞‐‐一筐一筐往出倒土;广积粮‐‐动员全家老少长年辛勤开发、积粮;备战备荒‐‐心怀远大理想,保持旺盛的精力和坚强的斗志,尽管每年长出来的粮,比老人头顶上的毛发还少,收获的粮食颗粒比娶进村庄的媳妇还少得稀奇,也从不懈怠,内心挟带着阶级斗争、路线斗争必然取胜的信念,一年又一年就打发过去了。

风沙沐浴着,太阳穿过风刀沙海照耀着,我们,一天天长大。内心的困扰和忧虑,庞杂混乱地贮藏在我们的身体里和头脑里。比如我们常常呼吸急促。因为心里复杂感受,对谁也讲不清楚,对谁也不敢讲,全部归缩于不算大的心,于是日日夜夜,那个不算大的薄伶伶的身心被压迫着。一方面,感受着自己的惊惶失措,另一方面领会着父母亲由内到外的惶惑不宁,我们和父母亲早早地就有了共同的地方,一致的地方:想要顾自己,没顾上自己,想要顾上其他事情,也没顾上其他事情。我们的能力在那个环境里,显得那么不成比例。说起来,有夸张的感觉,但确实是这样,一个小身体,在风沙弥漫的漠北草原,在居中国五大草原之首的内蒙古近八十八万平方公里草原上,像一个孤立无援、瑟瑟发抖的陀螺,唯有看不见的家,想念中的父母亲,系住了坚决的意识,而父母亲,和家的方向,却不在自己的掌握中。后来听到一首歌这么唱:&ldo;风儿啊,吹动着我的心田……&rdo;后面有一种爱情,是爱情,要出现了。

&ldo;风把我吹起来了。风不要把我吹起来。&rdo;那时候,我一遍遍念诵的就是这两句话。我害怕被风吹到半空,上不着天,下不落地,像一个绝望的纸片。

没有一个小女孩的脸面,没有杂乱的小黑点儿,没有一个小女孩的脸面,不被抽搐成老妇女的形状,我们那里,几乎全是这般印染。这样的环境,持续的年头已经久矣。我们的童年就在这样的风中度过。

如果不出门,比你大的人连个影子也不留下,你一个人鼓足勇气待着,待不了多大工夫,心虚心慌心乱,很难继续坚持往下待。于是,逃避日本兵那样狂跑,推开离自己家说不上有几里地的一户人家的门,气喘吁吁喊叫:&ldo;我来了。&rdo;

我靠在门边上,鞠了一个不舒展的躬。房子里昏黑阴森,看不清格局。过了一黑夜那么长的时间,一个老女人的招呼传来:&ldo;好啊。&rdo;几十年没开过口、没讲过话,从深朽的枯井里传来的声音,锈涩、粗糙、沙哑、沉闷、模糊。这个像坟墓一样的房子,我从没有看见过。经见过以前一些历史阶段的老人,说了几个问寒问暖的短句以后,又归于死一样的空寂,就像没有我,我没进来,没有在黑糊糊的土房子里和她对着干坐过。我有了要窒息的感觉,但是我害怕回到自己家,不想一个人待着,害怕一个人待着。一个笼罩安详、笼罩天然气和酸腐土腥气的下午就这样过去了,我心满意足,该离开它回家了。活了一百年不止的老女人,抽搐着枯树枝一样的手,慢乎乎地,帮助着她那堆簇着横七竖八皱折的嘴,说给我一句话:&ldo;风。&rdo;

知道。我知道。

&ldo;噢,知道。&rdo;她说。

老女人盘腿坐着,一动不动。为了风,或者是为了我,在我打开门向外走时,擦起了眼。她哭了?

回家吧。她说。

三十多年前,老女人就死了。她把埋藏在枯井里的水滴带到了另一个墓穴。

在不属于她的日子里,天气有了更多的变化,扬风漫沙,不讲章程,大风产生的风沙流,推举着土地进一步沙化,绿草死去,或者奄奄一息。中国科学院风洞实验数字显示:百分之六十的沙尘暴占有沙尘物质总量的百分之八十,而内蒙古是主要沙源。内蒙古历年开垦的草原,退化的沙质草场,干涸的内陆河床,萎缩的草原湿地,在蒙古高压作用下,形成了风蚀源,以致发生沙尘过程,也导致了内蒙古爆发沙尘暴。全内蒙古目前拥有的七千四百九十一点八五公顷的天然草原,比上世纪八十年代减少了三百八十八点六万公顷,比六十年代减少了一千零三点四三万公顷,尤其是典型草原、草甸草原的减少幅度更加明显。占全国草地面积四分之一的内蒙古,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到八十年代中期,有二百零七万公顷的草原变为耕地,换来的却是一百三十四万公顷土地的沙漠化。比较人心的柔韧和遗忘本能,北方的草地是直线的,整齐划一的,固执而刚烈的,千军万马一个步调,如一支不屈不挠、勇往直前的军队,经不起反复、矫情和伤害,不具有变化莫测的实验性。北方人亲见这样一个事实:开垦一公顷草地便会导致三公顷草地的沙化。一年开荒,二年打粮,三年五年变沙梁。冷酷无情的沙梁,呈开放形势,迅速蔓延,出现沙进人退的结局,是为必然,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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