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死,决不购买高价骨灰盒,决不定购墓碑、墓地之类玩意儿。我虽然在学术上毫无造诣,但毕竟混进高等学府,正儿八经地学过几年哲学,至今还保留着母校颁发的哲学学位证书。我知道人死如灯灭,生命不复返。虽说&ldo;物质不灭&rdo;,但作为生命形态的个人死就死了,转化为别的什么东西,已不是我所能左右和关心的。既然生命都没了,还在乎那堆骨灰放在什么盒子里吗?不少人一辈子没活明白,有一室的房子时争两室的,有了两室的又争三室的,一生就这样争啊争的,其实最后大家都复归&ldo;一室&rdo;。而就这一个小盒子,还要分出玉石、玛瑙、檀木、樟木,抑或普通石料和木料,真是想不开啊。我死以后,决不保留骨灰、决不把那无聊的东西放在盒子里吓唬孩子。如果妻女听我的话,应该先将我所有能用的器官免费捐赠,假如它们能在其它的生命里得到新生,我将感到莫大欣慰。然后应该将我的尸体交给医学院作解剖教学用,假如学生们从我身上能够学到一点有用的知识,我又将感到莫大欣慰‐‐人死还能有一点用处,岂不反证了活着的时候也不是浪费粮食的货?再接下来就该果断地把我火化,趁热把我的骨灰埋在随便哪棵树下,我的灵魂或许可以随着绿叶升腾到天国里去。既然骨灰都做了肥料,墓地就更没必要了。咱们国家本来地少人多,我就不要跟活人争地盘了。既然连块墓地也没有,墓碑就更没必要了,还是留给农民盖房子、垒猪圈吧。
第16章任蒙:诗人之谜
诗歌本是谜,诞生于两三千年以前的诗经和楚辞,至今还让许多人在费力地猜解着。诗人也是谜,人们总在不停地解读着那些伟大的诗人。自杀的诗人更是谜,但人们却不大乐意去破译他们。
诗人中选择自杀者虽属个别,但中外皆有之。人们在为诗人自杀感到困惑不解时,往往关注的是诗人作出这种极端选择的直接动因,很少与诗人特具的精神素质联系起来进行分析。1993年10月8日,远在新西兰激流岛的朦胧诗人顾城杀妻自缢,消息传到国内,令人无不惊愕,成为当代诗坛一起具有震撼力的事件,那个不幸的一天被人称作&ldo;中国诗歌的黑色日子&rdo;。记得此后不久,我应邀到一所大学开文学讲座,为了回答同学们可能提到的问题,我翻阅了报刊上关于&ldo;顾城事件&rdo;的一些文章,但那些分析多半是&ldo;就死论死&rdo;,在谴责与开脱的两端展开&ldo;拉锯&rdo;,基本上没有从精神素质的本源角度去辨析这种&ldo;自杀现象&rdo;。
按照中国传统的价值观念,自杀是一种不道德行为,除了像屈原、老舍和本世纪初叶的一些激愤青年那样,为国家命运或抗争邪恶而投水自尽,通过自杀去扞卫和张扬正义,其他自寻短见的行为很难与崇高挂勾。但为什么聪明的诗人要选择这种极不理智的归宿呢?因为从心理特质上看,诗人的情感世界要复杂得多,虽然情感丰富者不都是诗人,但真正的诗人必须都是情感丰富的人。他们必须做情感的俘虏,也习惯于做情感的俘虏,没有情感的冲动和支配,他们不可能完成美学意义上的创作。然而,在诗人被情感支配着去做他们应该做的事情之时,有时也难免沿着某种情感方向跌入精神沟壑,成为意志薄弱者,抑郁、失望,甚至狂躁易怒,一旦陷入这类不良情绪的低谷,其精神就容易失控。1989年3月26日,刚满25岁的青年诗人海子在山海关卧轨自杀,人们都不理解一个毕业于北京大学的中国政法大学教师,事业和生活都令同辈人羡慕,为何要突然自寻绝路。海子的死也许有其他外界因素,但他那首《我请求:雨》,是早已流露过这种情绪的:&ldo;我请求在早上你碰见埋我的人岁月的尘埃无边秋天我请求下一场雨洗清我的骨头。&rdo;他还说&ldo;雨是一生过错雨是悲欢离合&rdo;,在这里,雨是他生命的象征。有人推断这首诗写于1986年,可见在他的灵魂深处早就有了宿命的意识。
诗人,首先是&ldo;人&rdo;,然后才有诗。在从事精神创造活动时,他们是诗人,而在世俗的生活中,他们是常人;面对神圣的艺术,他们是诗人,而走进尘世的世界,他们是常人。即使是精神伟人、艺术伟人,都必须在平凡与非凡之间,在有限与无限之间进出往复。俄罗斯着名爱国诗人叶赛宁曾面对普希金的铜像倾诉过这样的心声:&ldo;如果我能有你那样的命运即使马上死去也感到荣幸。&rdo;《致普希金》他像领圣餐那样肃立在这位&ldo;惊人的天才&rdo;面前,虽然流露了轻视生命的某种意识,但毕竟限定在景仰崇高艺术的前提之下。一年之后,他却因长期纵酒无度,精神崩溃,以丝毫没有崇高的方式自决而亡,结束了他30岁的人生。当年普希金去决斗,是为一个女人而去的,是为一种残忍的习俗和尊严而去的,但叶赛宁的自杀完全是自己选择的。当初,他对美国着名舞蹈家邓肯的舞姿痴狂不已,并把极其大胆的想象付诸行动,追随邓肯到各地演出,疯狂地为她喝彩。不久,27岁的诗人终于与45岁的邓肯结婚。但现实很快将诗人从浪漫想象的奇迹中推回到尘世间,在他们极其短暂而荒诞的婚姻尚未结束时,诗人便开始堕落。他曾经自我嘲讽:&ldo;我是个光棍、无赖,写写诗,我酗酒、变傻。&rdo;1925年12月27日,诗人来到圣彼得堡的安格特勒饭店5号套房,那是他与邓肯度过第一个浪漫之夜的地方,他蘸着自己的鲜血写了首诀别诗,旋即自缢身亡。他在诗中说&ldo;死亡不算新鲜事&rdo;,再次表露了他对生命的不惜,但马上说&ldo;活着也不更新鲜&rdo;,此句被有的译本译作&ldo;活着也不叫人稀罕&rdo;。不论怎样翻译,都是赤裸裸的颓废和绝望。此前不久,他还写过一首《白色的雪原,白色的月亮》:&ldo;白花花的白桦在林中哭这儿死了谁?莫不是要把我埋葬?&rdo;说明他早已看到死亡向自己逼近,那是他为自己、也为他所生活的时代抒写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