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自己兴致甚好,吃过了晚饭,捧着一盏煤油灯,走回自己卧室,放在书桌子上。这书桌上揩抹得干干净净的,除了陈设着文具而外,还有一面自己所喜欢的圆镜子,和一只白瓷花瓶,瓶子里斜插着两枝梨花,映照在镜子里面。春华映着灯光,看看自己镜子里影子,真个粉团玉琢一般。虽不知道书上说的美貌佳人,究竟是怎么一个样子,但是凭着自己这种面貌,在这个村子里,是找不着第二个了。而且自己肚子里,还有一肚子文学呢,难道就找不着一个相当的人物来配我吗?她如此想着,越是兴致勃然,于是先放下门帘子,其次关上了房门,将床垫褥底下放着的~本《牡丹亭》摊在灯下来看。顺手一翻,便翻着《惊梦》那一折,于是将抽屉里的一本《女四书》也展开了一半,放在手边。这才将坐的椅子,移了一移,摆得端正了,然后开始看起来。看到那柳梦梅和杜丽娘在梦中见面的时候,右手扶着额头,左手伸着一个食指到嘴里去咬着,心里只管荡漾起来。民国纪元以前,没有现代许多恋爱学专书,旷夫怨女所拿来解决苦闷的文字,只有《西厢记》、《牡丹亭》这些。那些词藻华丽的文字,国文根底浅陋的,当然是看不懂。然而待看得懂了,在性欲上更起了一种诗意,这毒是越发中得深了。春华这姑娘,就是那个时候的一个代表。这晚晌她有了一种感触,读这《牡丹亭》,也仿佛格外有趣。但是看不多页,却听到外面屋子里一种咳嗽声,那正是父亲回来了。立刻把那卷《女四书》向前面一扯,那《牡丹亭》卷成了纸卷,很快地向床褥底下稻糙卷里塞了进去。自己赶快坐在灯下,把《女四书》低声慢读起来:&ldo;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故鄙谚有云:生男如狼,犹恐其桎:生女如鼠,犹恐其虎……&rdo;她口里念着,心里也就体会着,女子要这个样子。才是对的吗?两手按着书,不觉得出了神。只在这时,姚廷栋先生,却在隔壁屋子里叫道:&ldo;春华,你把《女四书》拿来,替我回讲一遍。你有两三天,不曾复讲了。&rdo;春华听了这话,立刻答应了个&ldo;哦&rdo;字。站起来牵牵衣襟,让衣服没有皱纹,然后手拿着书,开了房门出来:姚先生这时坐在一张四仙桌子旁边,右腿架在左腿上。手捧了水烟袋。呼噜呼噜地抽着烟。看见春华来了,使用手上的纸媒,向她招了两招。春华两手捧了书本,放在桌子上,然后站在桌子祷角边。垂了两手,微低着头,面色沉着下去,不带一些笑容:因为这是姚先生常说到的,女子总要沉重,不苟言,不苟笑:加之她本来就怕父亲,一见面胆子就小了。所以到了现在,几乎是个木雕的人站在这里,姚廷栋将书拿过来翻了两页,然后指着书上道:。把这一节给我讲讲。&rdo;春华将书扯到面前,低声念道:&ldo;礼,夫有再娶之意,妇无二适之文。故日:夫者,天也。天固不可违,夫固不可离也。&rdo;于是接上解释着道:&ldo;礼制上定得有:为夫的呢。死了妻子。可以再娶的:至于妻子呢,就没有再嫁这一种话。所以说,丈夫就是天。人是不能逆天行事的,丈夫也就不可离开的。&rdo;廷栋点了几点头道:&ldo;解释倒也说得过去。古人所说达人知命,这个命字,并不是现在瞎子算命的那个命,乃是说各人的本分,一个人总要安守本分:妇女是房门里的人,更是寸步不可乱离,所以圣人说,&lso;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rso;。&rdo;他说到这种地方。两手捧了水烟袋。一点也不动,那烟袋下压的一根纸媒,烧着有两三寸长的纸灰:那睑色是更不必说,就是铁板铸的了。春华站在这里,更是五官四肢都死了过去。可是她外表如此,心里可就想着:父亲为何说这种话。这里面多少有些原因,大概是为着我到了毛三婶家里去了一趟吧?于是手扶了桌沿,许久许久,说不出话来:她母亲宋氏。这时由外面走进来,看她那为难的样子,料着她是受了申斥,便道:&ldo;书讲完了没有?到里面屋子里去吧。女儿不像儿子,有许多事情,父亲是不能管的。&rdo;姚先生便望了她道:&ldo;你去吧。&rdo;说时,下巴颏一动,那纸媒上的两寸多灰,才滚了下来。春华慢慢地将书抽到怀里,然后半转着身慢慢地走了。这天晚上,她平空添了许多心事,觉得书上说的夫有再娶之意,妇无二适之文,这是天经地义。不但父亲教育是如此说,就是乡村里人,谁又不是这样的说着?一个做女子的,遇到好丈夫是这一生,不遇到好丈夫也是这一生,还有什么话说?父亲在今天晚上,突然的提出什么达人知命这几句话来,难道我的行为,他看出一些来了吗?若是真看出一些来了,那可不是好玩的,简直这条性命都可以葬送在我父亲手里呢。她回到书房去,将手压了书本,斜靠了桌沿,慢慢地想着。屋子里虽是没有第二个人,她的面孔,就是一阵阵地红了起来。默想了许久,她心里的暗cháo。还是起落不定,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溜进卧室,上床睡觉了。
人到极无聊的时候,总不免借着床来解决与安慰一切。但是睡到床上去了以后,心cháo比坐着的更要起伏不定,只是在床上翻来覆去。当她在床上辗转不安的时候,先是听到隔壁屋子里的祖母上床睡了,其次是对面屋子里的母亲睡了,以后全家都睡了。最近堂屋里的时钟轮摆声,最远别个村子里的犬吠声,都阵阵地送入耳鼓。桌上放的煤油灯,玻璃罩子,是由光亮以至于昏黄,以及大半边变成了焦黑,这不成问题,夜色是很深了。但是她睡在床上,心里构成了许多幻境,却是很忙。最先是凭空得了消息,便是自己所讨厌的那个癞痢,果然是为着痨病死了。于是经过了少数的日月,李家便托人来做媒,自然,母亲是答应的,父亲却有点考虑。但是因为自己决没有抱灵牌成亲的那种意思,也就依允了。那个时候,自己不好意思在学堂读书了,同学们都在暗地里调笑。不久的时候,便做了新娘子了,在洞房花烛夜的时候,两个人是很文雅的,谈些《西厢记》、《牡丹亭》的事情……想到这里,突然地醒悟过来,这完全是胡想,天下哪有这种凑巧事情,不必想了。惟其是自己劝自己不必想了,这也就听到远远的邻村两声鸡叫。于是将头向被里一缩,紧紧地闭住了眼睛,心里自警戒着道:不想了,不想了,一个大姑娘,怎么想这些事,你看《女四书》上说的那些古人是多么贞烈!我父亲是个有面子的人,我既读圣贤书,就当遵守三从四德,不过三从四德,我也要值得,只是我为什么去守三从四德呢?若是为了李小秋死了也值得。她又想到李小秋了,把先两个更次,所敛的睡醒之梦,又重新温起来。这样闹了一夜,到次日早上,人家要起床的时候,她倒是睡得很熟。先是祖母姚婆婆来叫了一次。后来母亲宋氏又叫了一次。春华这样年轻,是个需要睡眠充足的人,整宿未睡。如何叫得起来?只好在梦呓中说是头晕胡扯过去:这位姑娘。是合家最所疼爱的一个人,既然是头晕,让她睡着,就不要她上学了。
春华不上学,本人罢了,可把学校里的李小秋,急得如热石上的蚂蚁一般。念念书,又向窗口望:望不着有人,便故意在天井里走路,脚步走得响响的:看那对过厢旁里,既不曾露出那件花褂子,而且也听不到念《诗经》的声音,于是站在屋檐下,将头昂着,望了天上,自言自语的道:&ldo;天气这样的阴暗,今天恐怕要下雨吧?&rdo;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特别的重,以为可以藉此惊动屋子里面的人。然而那厢房的窗户,尽管是两面洞开。但是里面毫无动静,这就证明了这屋子里是真的没有人了。原来自从小秋和春华交谈以后,也不知是何缘故,彼此之间,好像有一种什么痛痒相连的关系一样。过了一些时候,二人必得见上一面,心里才觉痛快。所以每日早上,春华来了之后,必定先读起书来=小秋听了这种书声,也就口里念着书走到窗户边来。有时他还不曾起床,春华的书声就发现了。他一面披衣服,一面就走到窗户口上来。二人隔离天井,在窗户里打个照面,有时是笑笑而已,有时还要点上一头。今天这样的做作,她都不敢露面,这不用说,她是不曾来了。不知道她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