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建康来一路,元脩便没有再看过阿松一眼,自此,他更是不肯和阿松共处一室了,当夜便召了桓尹所赐的美人来,在堂上纵情声色,饮酒作乐。
阿松从建康城破时,就整天生活在愁云惨雾中,听到堂上莺声燕语,弹丝品竹,她总算活过来了!伏在窗边探出半个身子,她兴致勃勃地张望着堂上彩衣翩翩的倩影。
洛阳的女人,发髻梳得高,又厚又密的乌发如云般堆在发顶,簪着步摇、花钿、钗子,各式绢花,真是南金翠翼,明珠星列。论奢华繁盛,尤以宫里的女人为胜。皇后的神态姿势、衣饰发髻在脑子里萦绕许久,阿松噗一声笑出来。
愗华含着泪道:“你笑什么?”
阿松睨她一眼,微微上翘的眼角溢出一丝小小得意。
北朝的女人,自街头巷尾,到深宫内苑,哪有谁是剃头的?她自进洛阳开始,心思就在女人们的发式上盘旋。
有人在偷偷地爱着我呢。
洛阳又有什么可怕的?即便她孑然一身。
阿松笑吟吟地想。她款款起身,合上了窗扇。
第42章、双飞西园草(二)
初雪时,太后传懿旨,令诸命妇们进宫赏梅。一时御苑里梅香浮动,殿上娇声谑语,皇后充耳不闻,望着水晶帘外的景致看得入神,被太后接连两声呼唤,才如梦初醒,告罪道:“妾走神了。”
太后端详着皇后的面容——娟秀眉眼下微微有些发乌,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早听闻了帝后近来不谐,太后语气里三分劝慰,七分告诫:“不过是女人而已,就摆了几天的脸色,也亏得皇帝敬重你——要我说,皇帝膝下子嗣不丰,你更该替他物色几名新人了。”瞧着座下几名年轻的娘子,太后道:“皇帝早跟我提过,想纳几名南边的世家女,我觉得也好。”
皇后苦笑道:“要说清清白白的世家女儿,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怕他看中的……”
“寿阳公夫人到了。”内侍上来通禀,声音不高不低的,殿上众人都停止了说笑,连太后也颇有兴致地转过脸来,视线在阿松与愗华身上一逡,便定在了前者身上——绛纱的长裙拖曳在地,腰极纤细,裙幅层层叠叠,是数不清的褶裥,袖口和衣襟上用五色彩丝绣的芙蓉纹样,发髻拢得高耸危斜,一路走时,步摇上的金叶活物似得不断颤动——偏她脚步又轻又快,还未看清面目,太后已经先觉得眼花缭乱了。
“见过太后、皇后殿下。”阿松和愗华先后施了礼。她的声音也脆,黄莺般滴沥啼啭。
太后定睛一看,华浓夫人比她想得年轻,活脱是个含苞欲放的娇艳少女,生就一张爱笑的面容。礼仪粗疏了些,但不觉得骄横,反而有几分不加矫饰的天真气。
“怪不得。”命宫婢领两人去了远处席上,太后喃喃了一句。
“母亲也看见了。”皇后这些日子气闷得很,忍不住抱怨,“她被元脩纳入后宫没多久,建康就沦陷了,还没到洛阳,已经惹得街头巷尾众说纷纭……”
太后自然要替儿子辩解一句,“看她面相,不是有心机的。”视线扫过,见众人有意无意,暧昧不明的目光都在华浓夫人身上打转。她本人也不知是迟钝,还是脸皮太厚,面上挂着嫣然的笑容,旁若无人地欣赏着御苑里的梅姿雪影。
她这幅样子,倒让太后想起一个人。“闾氏怎么没有来?”
皇后道:“她性子向来不合群,又说听不懂汉话,不肯来。”
太后不悦道:“进宫快三年了,还听不懂汉话……她当还是在柔然呢?听说她总教阿奴说柔然话?”
皇后微笑不语。
太后不禁横了皇后一眼。皇后膝下无子,连太后也要替她着急,偏皇后稳如泰山。没再搭理皇后,太后仔细往席间看了几眼,不禁点头道:“江南的女儿,生得是格外灵秀。”
愗华被众人目光看得如坐针毡,总算等到太后和旁人说起话来,她如获大赦,捧起耳杯抿了一口,却皱眉道:“辣。”她自来了洛阳,便怨声载道,酒不好喝,饭不好吃,总之,还是建康样样好。
“我倒觉得洛阳好,”阿松也是提心吊胆,不见有人提议要作诗,她才暗暗松口气,“这里赏花不用作诗。”
愗华惊讶,檀家也有不通文墨的人,“你不会作诗?”
“不会呀。”阿松理直气壮。她赏了半晌的梅景,有些枯燥了,百无聊赖地瞧着水晶帘外被风卷起的梅瓣。
“陛下驾到。”悠长的声音骤起,玉碎般的杂音中皇帝走了进来,宽阔的袍袖扬起一阵飞雪。众人忙垂首起身相迎。
“都是女人,你闯进来干什么?”太后薄责皇帝,见他将貂裘解开交给内侍,只得命人替他看座。
皇帝笑道:“有喜讯,特地说给母亲和皇后听——前些日子下诏封了元竑做江南国主,南豫州等各地作乱的刺史们也都相继递上了降表。”建康虽然降了,但荆湘一带南朝残留的水师始终是皇帝心腹大患,如今兵不血刃,暂且安定了江南,皇帝大大松了口气,“总算能清静一两年。否则一时半会,朝廷实在是无力再南征了。”
“果真是天大的喜讯。”太后笑道,她声音不高,也就帝后等人听得清楚,“那豫州打算派谁去做刺史呢?”
“仍旧是檀涓吧。”豫州监守建康,事关重大,皇帝沉吟着,“这是我原本就许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