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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第1页)

三、卖唱生涯

我被定了姓名以后,当天晚上就开始做卖唱生意了。唱一曲一元钱。第一天晚上,我就接到许多局票[注](大概是她们宣传之故),把水牌都写满了,大约三十几张。上面写着某某先生要杨兰春到某某地方去。大家都奇怪:从前的杨兰春生意很清淡,从未有过这样多的局票。都说:“啊哟!第一天晚上就有这么多‘堂差’!

[注]不几天就会成‘名媛’啦”!有个女的陪着我先下楼,楼梯底转弯处有个账台,是所谓账房间。有一位身材瘦瘦的,穿着深蓝色长衫,戴着瓜皮帽,戴副眼镜的账房先生,一面指着木牌上的局票次序,一面把局票交给了陪我的“阿姨”。

我们拿了局票坐上一部两旁有一对长方形玻璃罩洋蜡烛灯的漂亮包车,[注]由前面的车夫抓着车两旁的木车把跑。我们顺着局票次序一家家去跑,有时到别的堂子里,有时是到餐馆里,有时也到做喜事的人家。每到一个地方,陪同我进去的阿姨,看到她认识的客人,就叫我坐在客人身旁。拉胡琴的人就开始拉,我就开始唱。

假使遇到不认识的客人,她就很恭敬地问:“哪一位少爷先生叫的杨兰春堂差呀?”

“是我,是我。”于是,她就对我说:“喏,你在那位先生身旁坐下。”在一桌上坐下的人不止我一个人,还有别的地方叫来的好几个姑娘。在桌上,张三叫李四,李四叫张三,大家唱唱、喝喝、吃吃。那天晚上,大家对我说:“咦!这个小姑娘长得倒挺好看、挺标致的。喏,你姓什么?原来的名字叫什么?你几时到这里面来的?你几岁?”左问右问的,我真不高兴开口,也不笑。有些人说:“嘿!这个姑娘脾气有些不大好啊!你怎么不说话呢?”有些人说:“嘿!这个姑娘好,我也补一张局票,转过来,转过来。”有时,在一个台子上就转来转去,甚至转三四个人。

就是说,我原先在原来叫我的客人跟前唱,坐一会儿,又把凳子搬到另外一位要我转过去的客人面前坐一坐,唱一唱,接二连三地应酬。有时候客人不说“转”,陪同的阿姨便要问客人——某少爷、某先生,转不转?转一次就补一张局票,就多一块钱。

我一开头就是这样,水牌上别的姑娘只有两三张局票,而我的水牌却写满了,并且每天都增加,一直加到五十几、六十几张。天天晚上唱,喉咙有时都唱哑了,幸亏有的客人只是转一转,并不唱,看我一眼罢了。我经常累得要死,而且到深夜才睡。每天上下楼梯,不知跑多少路。她们觉得生意兴隆,很高兴。我却累得两腿酸疼得下不了床。心想:那些有钱的人,大吃大喝,还要听唱、玩乐……不管别人的死活,而我们这些姑娘,当着这些人的面,装出笑容,苦水往肚里咽,谁能知道啊?唉!好在只押三年,还有个熬出头的日子。

四、孟阿姨谈底层女人惨事

有一位知书识礼、态度文雅的孟阿姨,她五十多岁,长得矮矮胖胖,走起路来有些驼背,说起话来总是笑眯眯的,从未看见她发过脾气。她每天给我梳头打扮,并且经常在这时候给我讲故事。讲《三国》、《水浒》、《西游记》、《孝经》,还讲《木兰从军》和《梁红玉击鼓退金兵》给我听。有一天,我追问她,这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开始她不肯讲,有顾虑,只是说:“讲了你也不懂。”经过我再三诚恳地请求,我一定要她说,她才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一切。她点着纸捻拿起水烟袋,边吸边讲,记得她说:“这里现在叫长三堂子,在未改朝换代前原称青楼,指豪华精致的楼房妓院,亦称书寓。当时书寓里的姑娘称校书,指有才学的女子,以后指艺妓。校书的资格必须能琴、书、歌、曲者,才得称此名,因此住房名书寓。姑娘一般卖艺不卖身,偶尔情投意合者,亦未尝不有暗中人幕者。长三堂子集中在云南路福祥里、福州路会乐里、广西路杰余里、汕头路群玉坊。我们这里是清和坊。所谓‘小先生’,另外有一个名称叫‘清倌人’,就是卖唱不卖身的姑娘的称呼。卖淫的地方分几等:‘长三堂子’是最高等的,其次是‘幺二’,再则是‘野鸡’、‘咸肉庄’、还有‘花烟间’、还有‘咸水妹’。老鸨又称‘鸨母’,但是,不可以当面对她这样称呼的。下等妓院称这种人为‘开门口的’又称‘老板娘’,长三堂子称她为‘铺房间的’。长三堂子俗称‘长三’,也叫‘头等班子’,工部局执照上也叫它‘书寓’;里面的姑娘叫‘生意娘’。‘长三’这名字,由来已久。原来上海是一个县,没有‘头等班子’,鸦片战争后,上海成为都市,苏州的繁华逐渐转移上海,上海才有了‘头等班子’。当初,江南的繁华中心在苏州,苏州有‘头等班子’,称‘书寓’,姑娘为‘女校书’。‘书寓’是达官、富商、地主老爷、文人名士等富贵人喝酒打牌吟诗作赋、冶情作乐的场所,而不是像其它地方非要姑娘卖身不可。有时家有喜事,也叫‘书寓’里的姑娘来唱唱。‘长三’这个名字的来由是因为客人喝酒打牌每人要付份子钱三两银子,加上端午、中秋、年底三节结账,也是三数,所以称‘长三’。太平天国以后,苏州‘书寓’大多搬到上海营业。民国后,每人份子钱陆续加到六元到十二元。”孟阿姨喝一口茶,又接着告诉我:“关于这点,历史上早有记载:苏小小、玉堂春、梁红玉、薛涛、陈圆圆、董小宛、赛金花等都是‘书寓’出身。后来情况就有些变了。自洋人侵入,就越搅越不像话,坏人也愈来愈多。‘长三堂子’的姑娘们虽然不愿卖身,但是大权在老鸨手里。老鸨出钱买了或押进了姑娘,她们当中年纪大的便要做‘大先生’、年纪小的做‘小先生’。客人要姑娘同房时,不和姑娘讲价钱而是去和老鸨讲。老鸨认为客人摆花酒、打牌抽头,叫出堂差,花钱花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才去劝姑娘随客人的意。假使姑娘不肯听,她就要想出种种办法去逼她。‘小先生’只是卖唱,陪陪客人清谈的,等她长大了,老鸨就要找那些喜欢她的客人敲竹杠。如果客人要求和‘小先生’同第一次房,老鸨就和他讲价钱。看谁过去花过钱最多,并且这次谁又肯用钱最多的,便答应他。因此客人为了讨好老鸨,讨姑娘的喜欢,便经常摆花酒,请朋友来玩,拼命花钱。有时候,如果客人真的喜欢某姑娘,就可以出钱替她赎身,带去做小老婆。这里的姑娘都要领照会,上捐税,就好像车子领了照会,才能做生意一样。这就是长三堂子的大概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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