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是在榻中。元俭缓缓睁眼,看到了榻边的人,微微漾开点儿笑,“你,还好?”
元成往前倾身,令他能看得清楚些,“好。”
元俭虚弱地笑了下。闭眼匀了匀气,才又有力气睁眼,“她呢?”也好吗?
“嗯。”元成点头,轻声,“你可要见她?”
元俭无言。元成回头向屏风外低声叫人,“德琳。”
元俭垂目,德琳……,能这么叫她,他二人是言归于好了……。抬眼看到进来的女子,一怔:当年初见,是东宫夜宴,她容华绝代,偶有失神,更显遗世而独立。此时裳简裙素,钗环粉黛皆无,经历剧变后,面色有些惨淡唏嘘,却……还是夺人心魄。
“参见宁王殿下。”德琳近前,深深行礼。
元俭看向元成。
看出他目中的请求,元成问询一旁的医官,医官张了张嘴,似是想阻止,须臾迟疑,还是上前,小心抄着元俭肋下,把他搀坐起来半倚在榻上,元成帮着在他后腰垫了个软靠。
元俭额上沁出薄汗,压抑着稳了稳气息,才含笑,“免了吧。好赖教过你几处指法,不弃的话,叫声‘师傅’吧。”他不是什么“殿下”了,迷翻宫中派在府里的侍卫,率亲随用假冒的龙隐兵符骗开城门的时候,他便再不会是“殿下”了。只是,他的力量还是扭转不了乾坤……,不过她活着,元成也活着,他总算不虚此行……
“师傅请受弟子一拜。”德琳重施大礼,不敢直视元俭——医官说柳叶刀上淬了毒,还验不出是何毒,而流星锤伤了他的心脉……。元成派人回京急传詹聿怀、风七、张时景、董御医等人了,不知是否来得及……
“起来吧。”元俭虚虚伸手——胳臂不像是他的了,抬起竟似有千斤重。她刻意不正视他,是怕眼里的不忍被他瞧见?“那回教你的,可练会了?”她与他,没有别的话好说,而他想说的,全都不能说……。这一生,他有太多太多的话不能说,太多太多的事不曾做,想来真是后悔,“去找架琴来,看能不能再指点你一二吧。”他怕是不成了,骨髓里似在往外渗出寒意,身子也在发沉,发空,“太子意下如何?”他问元成。
“谢王兄肯指点。”元成沉声,向医官示意,自起身去外头叫人另送被卧、汤婆子来:元俭口唇青白,显是寒极,却强忍着不打冷颤。
医官扶元俭躺下,给他下了几处银针,往外拔拔寒气。德琳避到屏风外,恰有侍女送了琴进来:凌云殿里现成儿就有。抽开琴匣,一愣:想来这琴素日只是摆设,竟无义甲。挑剔不得许多,试了试弦倒还中用,遂理了衫袖,向内道,“弟子就弹《凤翥》可好?”
“叫自个儿的名儿吧。”元俭像是叹了一声:不过就那么一说,她还当了真。他算什么师傅?他又何尝想当她的师傅?“《凤翥》甚好。”他唯一一回见她弹琴,便是弹的《凤翥》,在琅嬛阁的树下,正是她家迭遭厄难之时——琴技不足一提,浑身的气韵与这曲子却是莫名契合。而仔细想来,《凤翥》对他、她、元成,还真有不同寻常的意味……
他回思过与她的点点滴滴,东宫初见,只觉是个不负盛名的绝代佳人,若从此不见,也未觉有何遗憾。再见是在宫学里,她与魏夫子论郭巨、论孝义,字字珠玑,令他几番想击节而赞——若那只是最后一面,也便罢了,不过是偶然会想起,曾有女子的辩才令人折服。偏偏,后来在寿昌宫里,与槿儿、沁儿猜曲为戏时,她回来了,敏辨巧思,心窍玲珑,他不知不觉神摇目夺,就在那一回,他弹了《凤翥》,之后才知,一式两份的琴谱,一份在他,一份在她,都是元成所予。
元成……,他比他小了六岁,他能在朝堂上条理分明地奏事了,他还偶尔淘气被嘉德帝责罚。但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心智谋划就非他所能及?就像那回他到听松轩,调侃“王兄与杜教习一见如故”、“若能共结连理也是一段佳话”,他还以为他意在提醒他婚约在身,勿言行不慎授人以柄。直到端午那回,御前对弈,看到他和德琳间的情形,他才蓦然醒悟:元成当日实则是在试探、防范他!枉他真的以为他对她不以为然,一再在他二人间好言相劝……
若他当时未加掩饰,一口认了对德琳的心思,后续,是否会有不同?……不会,德琳已经告诉过他答案,在他苦心竭虑引她见到舜娘、查知了元成对杜家的所为之后……
第180章星陨(五)
“食指立住,摁弦要实。”
听到德琳应是,重复方才的音节,元俭慢慢吁出口气——就是那日,她说他是清风皓月般的人物,其实,他不是,他很想是,但他无法是……,如今,她知道他的事了吧?以今日的面目出现在行宫,任谁都能想到一二,何况是她?即便有不解,他昏迷的时候,元成当也都告诉她了。元成不愧是储君,喝令人不许掀面具时,应该就猜到了是他、想要替他遮掩,其实用不着了:身前事他都无能为力,身后名还有什么可在乎的?
是他想得太过简单了,以为他出面能够逼退费礼海,只要解了行宫之围,他再尽快脱身回京,不过是被查办私出、越城之罪而已。届时庶民也好、囚徒也罢,对他,都没有什么区别了——穆郡王之乱后,世人皆知他沉疴重起,深居府中休养,岂知那只是个冠冕堂皇的说辞,真正的原因,是他自那日起便被软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