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琳又看了老父一眼,记忆中儒雅隽逸的人消瘦许多,鬓发皆白,万幸精神还好。心中起伏,跪着拧膝朝了棋榻另一侧,俯身叩拜,“教习杜德琳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
“快起来。”嘉德帝探身拉了她起来,“丫头,委屈你了。”
嘉德帝使的实劲儿,德琳未强挣,起身听到嘉德帝所言,复又躬身,“德琳惶恐。”
“不是你惶恐,是朕有愧啊。”嘉德帝放开她,“你们一家为天启忍辱负重,朕却不能还你们公道,实在……”
“陛下此言,臣万死而不敢当。”杜太傅也站了起来,躬身行礼。
“子衡,坐下。”嘉德帝又去扶杜太傅。待杜氏父女都坐下了,才道,“今日没有外人,你们不必拘礼。朕方才所说,实是肺腑之言,皆因朕治国无方,才累得你……”
“陛下,”杜太傅正容,“您如此,臣实在无以自处。国事凶险,陛下临危不乱,力挽狂澜。此番胆魄,几人能及?您……”
“朕无愧于国,却有愧于你……”
“陛下如此,实愧煞臣了……”
“你有何愧煞?是朕……”
“陛下……”
“朕……”
德琳在一旁站了起来,“陛下,德琳僭越,可否说几句话?”
嘉德帝转过脸来,心中略松,“你说。”
德琳行礼,“穆、王之乱,德琳有所耳闻,今日思及,犹感后怕。当日若非陛下当机立断,防患于未然,多少百姓、多少家园将毁于战乱之祸。陛下英明,方有此无量功德,而家父在其中,忠义所趋,‘虽千万人,吾往矣’,为人子女者,深引以为荣,引以为傲。”委屈么,自然,抑郁怨愤,也是自然。不过对昏庸无道的,或可冲天一怒,据理力争,对方如此通情达理,如此放低姿态,为人臣下的,囿于礼制法度,于理不能论争,于情却难已自平,她父亲的憋屈,她感同身受,她父亲不便诉冤,她或可代言一二。
“你是好孩子,深明大义。”嘉德帝深觉叫德琳来对了——尽管他本来只是想叫他们父女见个面,得叙天伦——他的负疚并非故作姿态,然杜太傅一味回避,他亦难以为继,再这么僵持下去,难不成他还得跪下吗?还好有德琳这孩子从中转圜,他可以再提起话头,也能说得更直白些,“朕说了,于国无愧。可朕因此失去了平生的知己、诤友,朕心如何能安?”
杜太傅叹气,“陛下这话又是从何说……”
“朕说的有错吗?”嘉德帝摇头,伤感地对了德琳,“丫头你年纪小,有所不知,朕年轻的时候,与你父亲同烛而读,同案而食,相互间无话不谈。朕有做的不到的地方,你父亲会指着朕的鼻子,叫朕三思。如今呢,”他指了棋案,“朕与他下盘棋,他都如旁的人一样,敷衍了事,不肯用心……”
德琳看了她父亲,想知道嘉德帝这是在使哀兵之策?见她父亲只是无奈蹙眉,并无答言之意,只得含笑,对嘉德帝道,“家父怕是许久不曾下过棋了。纵然用心,棋力不敌亦是枉然。不过陛下既有雅兴,不知可肯屈尊指点德琳一二?”
嘉德帝意外,跟着却是一喜,看杜太傅。杜太傅却在看德琳:这个女儿的聪敏,他自是有数,往昔唯觉她太过锋芒,不肯避让,多少可算遗憾,谁知数月不见,她竟如此沉婉——非因面对的是嘉德帝,他觉得出,她是真的“沉”下来了,而促成这番成长的,是杜氏的磨难吧。心中感慨,却听嘉德帝道,“也好,摘星楼那回看你的棋,颇有造诣,朕就……”
“陛下,”德琳闻言,立时反悔,“那换象棋可好?您既看过德琳的围棋,今日可不敢再献丑了。”
“哦?”嘉德帝笑了,“这意思是你象棋棋艺更高一筹?”虽问,却是先动手收了云子棋秤,德琳亦从旁捧了象棋过来,利落地摆上了,待嘉德帝在红方一侧坐定,才执了黑车在手,偏头笑道,“陛下,见笑了。”起手出车。嘉德帝随手应了跳马。
开始几步棋,德琳还走得很合规矩,象走田,马走日,炮打翻山,只是……,嘉德帝看立于棋榻旁的杜太傅,杜太傅哭笑不得:德琳的棋技,充其量就比启蒙强点儿,亏他还以为她这大半年在宫里精进了。就这三脚猫的技艺,哪来的自信“换象棋”?亦就是他的女儿,且又是今日的情形,不然几个欺君之罪都不够治她的。再一看,“你走的什么?!”她怎么直取了嘉德帝的马?
“过河卒子可以横走。”
“那中间还隔了一步呢。”
“我的卒子跑得快。”
“你!”杜太傅顿觉自个儿看走了眼:这么浑搅浑赖的德琳,他是怎么看出她“沉”下来了的?“你这……”
“子衡,观棋不语真君子!”嘉德帝制止,跳开了另一匹马,“丫头说的有道理,接着来。”
“谨遵陛下之命。”德琳恭敬。卒子直行,拿下了嘉德帝的车。
嘉德帝看着隔了两格的车被取走,默,她的卒子跑得快,他忘了。
凭着一个跑得快、并且后来还会拐弯儿了的卒子,不一会儿功夫,嘉德帝的棋只剩下一帅两仕,孤零零地正对着德琳无所不能的卒子。“接下来要取哪个?左仕?右仕?还是直接夺帅?”嘉德帝认命。
“德琳输了。”德琳放下了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