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德帝点了点头,环视了殿上所剩不多的几人,疲叹,“倒是满门刚烈……可惜,歧路枭雄。”振作了下,起身,“今日之事,众卿可都明瞭?”
“臣,明瞭。”殿内殿外,所有人应声下拜。
嘉德帝举目四顾,只见百官臣服,禁卫顺戈,风过长廊,殿宇肃穆无声。再看横尸当地的人,似乎还微张着眼,心中荒凉起来。蓦然想起当年初见,也是在这大殿,盛年的他与镇南王爷、裕王比肩而入——事后有人针砭他僭越,而他知那是镇南王爷、裕王的拱让:半年同袍,他们惺惺相惜,他二人都说南诏这场战事,首功应是穆化隆。此后经年,一场场战事后,他一再听人说起类似的话……地上那人说他曾是南诏第一战将,他何尝不是天启不可多得的战将?只是从什么时候,国之中坚变成了心腹大患?他谋划了多久?在他的谋划里,可预料到会有今日?听说人死后魂魄不会骤散,那他是否听到了他视作杀手锏的长子、三子及其余家人的结局?他的样子可算死不瞑目,是牵挂未了还是不甘心?
叹息一声他顾,忽发觉跪得离穆化隆最近的人,是宁王元俭,更要苦笑了:这也是天意吧,曾经的翁婿……而他和他,不也曾是儿女亲家?却落得君臣离心,姻亲成仇……,“宁王的伤势如何?”他问太医。
“外伤的血止住了。旁的还得详查。”筋骨圣手董御医叩首——能看到的伤无大碍,看不到的……,文弱对上悍勇,能有此时景况应是那逆臣手下留情了,可偏挑出宁王的身世——皇家虽从未禁口,多少年里却是刻意避免提及的,显是有所讳忌,那逆臣却单挑出来、还说什么往后的事托给他,不是成心把宁王拽下泥潭?他二人的关系本就不比寻常,陛下若是因此起了疑……
“那就赶紧下去详查!俭儿,”他沉声,放慢了语速,让人人都听得清晰,“你是朕的儿子!回去好好将养,休让父皇忧心!”
“儿臣遵旨。”元俭俯首。
嘉德帝看着元俭被内侍扶起来,与董御医一道退了出去,抬手,“众卿都平身吧。今日之事,盖因穆氏谋叛而起,穆氏性狡,濒死犹诡言离间,其心可诛。众卿不必疑虑,无论亲疏远近、高低尊卑,只要未与穆化隆沆瀣一气,尽可高枕无忧——如太子先前所言,皇家只惩叛逆,不涉无辜!”环视了面色各异的百官,对元成道,“今日且至此吧,残党余孽,严查不怠,早日还京城、百姓一个平安。”
“臣,遵旨。”元成率百官行礼送了嘉德帝,回过头来,自找了伊布王子道惊扰,叫了耿飚护送王子回去,不消嘱咐,驿馆的安防自要成重中之重。
今日之变,众人亲身经历,却多有恍恍如梦的,彼此看着,也都陡觉陌生,谁看谁都怕对方就是那残党余孽。便素日里十分、十分交心的人,也只敢互换个眼色,待出了宫、离了众目睽睽,才敢低促惊叹,“皇家真……”竖大拇指,“咋一点儿未听到风声?”“听到风声还能这么干脆利落地……”,做了个砍头的手势。“也是。不过你说那穆郡、穆化隆是不是听到什么了?不然怎么预先安排家人……”“……狡兔三窟!要真知道什么,还不一块儿跑了?没听威远将军是黎明截住穆家王妃、长子?那他们至迟是昨日出城,余下的人可是今日才……”,话至此,回味过来,俱变色:远在平卢的威远将军在五峰山设伏,他何时进京的?之前有人说威远将军率兵在千丈崖集结,图谋不轨,太子殿下说是他要威远将军安排的轻骑兵演练,莫非那时候,皇家就在布局了?若那样的话,莫说一个穆化隆,就三个五个、十个八个不也被盯得死死的了?皇家的手段……再一相顾,各自噤声,匆匆作别:他们此时的闲谈别也有人盯着吧?!
百官心中忌惮,都格外谨慎,好在皇家接下来的动作大张旗鼓,尽人皆知:当日里,穆郡王府被查封,婢仆侍从全被监押;当日深夜,前兵部尚书王晷住处被查抄,面对十余间地窖里堆藏的满满的兵器,王晷只求速死——求仁得仁,次日,王家满门一百余口,尽数被押赴刑场,斩首示众;原虎卫营两员分管募兵、军需的副将亦被证实是穆氏、王氏一党,因之前已收监,倒是省了再行抓捕,重枷重锁,另案再审也就是了。之后有消息说皇家在穆郡王府搜出了份谋反名册,只需照单抓人,再无冤屈或漏网之虞,消息一出,又有数位官员阖家自尽,其中不乏官誉甚好的——然这已不足令人震惊了,官、民此时都被另一件事夺去了魂魄:皇九子宜王被褫夺封号,废为庶人,即日流放西北,罪名不孝。
毫无征兆就废了位皇子,且在这节骨眼儿上,谁人不会多想?不久后就有零星的传言,说宜王早在事发之前就知道了穆郡王谋反——那时王晷受杜尚书连累被削夺了官职,与穆郡王密谈如何避免兵权旁落,以防日后起事受阻,结果被宜王无意中听到,惊慌之下漏了行藏,被穆郡王擒住,威逼他亲笔抄了谋反文书并摁了手印,之后又强喂了他几粒说是剧毒的丹药,必得按时服用解药方能保命,不消说,那解药唯有穆郡王有。宜王受他要挟,惶惶终日却到底未敢对人言,直至穆郡王身死,皇家的动作又如霹雳风雷,料左右躲不过这一劫了,方入宫向嘉德帝请罪。据说嘉德帝只有两句话,“当日既不敢言,今日就不需再言了。你的命,竟胜过朕、胜过天启的安危……”任宜王磕破了头,仍是断了父子情义——自然了,这些都是传言,真相如何,唯有当事人知晓了。民间只知宜王后来终老西北,毒丹之说,自是无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