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又议了几位亲王家的世子,都有这样那样的不足,最后魏夫子提议说年纪大些的公主如今都有了各自的教习,督学之人只需从大面上加以指引即可,不若暂请太子殿下兼任此职——恰好他过些日子要宣讲孝经,少不得也要常往宫学里来,那么由他先担着督学之职,待安王或旁的人能担此责时再行移交也未尝不可。众人听了都说此法甚好,帝、后也便首肯了,故而复学当日,太子和宁王联袂出现在魏夫子的讲堂上,算作新旧督学正式的交接。起初一切都很好,直至元沁出了错。
元沁的错算不上什么大事,不过是背不出《二十四孝》中的《埋儿奉母》——那是宫学因冬至节而放假之前,魏夫子圈画出的要公主们背诵的篇目之一,说的是汉时有个郭巨,上有老母,下有幼儿,因家贫不能保他们的温饱。他的老母亲疼爱孙儿,自己每餐都少吃或不吃以省下食物留给孙儿。郭巨对此非常不安,告诉妻子说,“贫乏不能供母,而子又分母之食,不如把儿子埋掉,省下粮食来奉养母亲”,又说“儿子可以再有,母亲死了却不能复活。”他的妻子不敢违抗他的话,于是夫妻二人掘坑,掘了能有三尺左右,忽见黄金一坛,上面写着“天赐孝子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夺。”此后,郭巨一家凭着这坛天赐黄金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好日子,母与子得以兼养,郭巨的孝名也因此传遍天下。
在《二十四孝》中,这一篇的字数并不算多,也并无生僻的字词,谁知魏夫子拿它抽问到元沁的时候却出了岔:她从往起站的时候就有些不情愿,张口更是卡在“汉郭巨,家贫。有子三岁,母尝减食与之”这开头几句上,重复了两遍还是这几句,连多一个字都没有——任谁都知道这位公主是背不出来了,于是有窃窃的低笑声,魏夫子听若未闻,木着张脸盯着手里的书,显见不打算给沁公主台阶下,元沁恼了,索性停下来,提高了声音,“夫子,我不背这个,你另考一篇吧!”
“为何?”魏夫子听她说话才从书上抬起堆了好几层褶的眼皮,就他这么一抬眼,屋中的窃笑声立时消弭。
德琳一看他的神情,暗觉不妙——年过六旬的魏夫子是翰林出身,近二年才奉诏做公主们的师傅,云贵妃约略对她提起过,说那是极严正因循的一个人,她很怕这样的人一味严苛并不会顾及元沁的颜面……
“我不喜这篇,故……”
“公主,先贤之作不是供人亵玩之用的,请勿以喜恶相论。”
“为何不能以喜恶相论?”元沁不服,“他说的有道理,我自然尊崇,他说的没有道理,我也要昧着心去称赞吗?”
“公主,何谓‘他说的没有道理’?《二十四孝》历经……”魏夫子作色了。
“夫子,我未说《二十四孝》、我说的是《埋儿奉母》——俗话说‘虎毒不食子’,这个郭巨却要把自个儿的儿子活埋,他还能叫做人吗?还有什么好……”
“啪”的一声,魏夫子的抚尺在案上拍出了惊人的响动,“公主!你如何会有如此荒谬不敬的念头?谁教给你这些……”
“没有人教,是我自个儿……”
魏夫子的惊怒显而易见,屋中的人全都噤声,唯有元沁还要辩解,魏夫子却不听她的,如炬的目光直刺向与元沁同案的人,“杜教习,你就是这么教公主的?!”
所有人的视线全都随着这一声集中向了元沁的桌案,宁王元俭微微皱眉,往前倾了身子,却在将将要轻咳出声时想起什么,停下了动作,侧目去望身畔,只见太子元成安稳倚于座中,也与众人一样注目于那个半垂眼睑的女子,仿佛,毫不担心……
德琳惊愣了一瞬,缓缓起身——她自问不曾错过魏夫子和元沁的每一句话,却不知矛头如何就转到了自个儿身上,“德琳恭聆夫子教诲。”
“教诲?”魏夫子铁青的脸色并未因德琳的婉转而缓和,“你既能通过宫里的甄选跻身教习之列,自不需老夫再来教诲!只是身为女子,当以循规守礼为本分,读书识字长了些见识就更该以圣贤之道修身克己!为女子者,一生要务是保后宫内宅的安顺,如何不思正道反要学那些轻浮的行径?你以为靠着标新立异就能沽名钓誉……”
“夫子,我没那么以为!也没有什么名好沽、誉好钓的,我不过就是不喜郭巨……”抗声的是元沁。
“公主,老臣在和杜教习说话!”
“可你说的是我!”
“岂有此理!”魏夫子的长篇大论未及展开就被元沁跳出来截断,一石二鸟的打算也被她搅了,原本就如乌云过境的脸顿时由黑转紫,“公主,老臣是在告诫杜教习……”
“话是我说的,告诫不相干的人做什么?夫子要‘告诫’就请直接‘告诫’我,不必隔着个人说话给我听!”
元沁向来不是温驯恭顺的人,可在不苟言笑的魏夫子面前一向还是有些敬畏之态的,如今日这般急赤白脸、一句不让实是前所未有的事,元湘过后问她是怎么了,元沁犹自悻悻,“谁叫他要拿我树威了?要光在原来那些人跟前也就罢了,可今儿太子哥哥在、那些教习也是头一天到学里来,魏夫子那么盯着我不放,他们怎么看我?”
元沁是觉得魏夫子所为挫了她的脸面,故一心想要找补回来——她年纪小,又是公主的身份,自然想不到新督学头一天到任,且有新教习在场,魏夫子又如何会任由自个儿的尊严被挑战:她越是不依不饶,魏夫子便越是不能善罢甘休,两人已然形成僵局。好在魏夫子再怎么急怒还未忘了尊卑,眼见震慑不住元沁,转对着德琳就去了,“杜教习,你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