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亭有些尴尬:&ldo;都哪年的事了!&rdo;
滕井接着说:&ldo;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陈先生。元亨染厂的贾小姐常用关东军来压我,我给他们厂的布价格是低一点,但陈先生不知道,我给他们的每件布都少二十米。这样算来,比给你们厂的布还要贵。中国没有海关商检,他们也没发现,就是发现了也拿我没办法。可我给你的布都是足重足长的。所以三木常对我说,与陈先生交易,获得的利润最少。我不是今天有难处,才故意这样说,我是在有意识地保护陈先生的利益。陈先生,我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说出这些话来的。&rdo;
寿亭一听恍然大悟,但很快沉下脸来:&ldo;让你这一说,这些年我欠你情欠大了。&rdo;
滕井低下头:&ldo;我不是让陈先生领情,我是请陈先生帮忙,帮我个人的忙。&rdo;
寿亭点上支烟:&ldo;滕井先生,我不要你的货吧,你会认为我不帮忙;可我要了这船布,将来你会认为我这人太狠,用这么低的价钱买走了你的货,事后你会越想越心疼,越想越生气。你会觉得我是乘人之危,这样反而伤了咱们的感情。滕井哥,我看你还是运回日本吧,或者找个地方囤上二十天。二十天之后,这股子风也就过去了,咱们还是朋友。&rdo;
滕井站起来,两眼通红:&ldo;陈先生,我宁可送给你。因为这船要去运军粮。&rdo;
寿亭佯装大惊,也跟着站起来,大瞪着眼怒吼:&ldo;你怎么不早说!嗨,你这个老滕井!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咱俩什么话不能说,你还藏着掖着,绕来绕去的。咱们这么多年的朋友,我能见死不救吗?你还绕的哪门子圈子!你倒好,从民国八年一阵子给我弄到民国十八年,又是买机器又是大洋马的布少二十米,全他娘的没用!&rdo;寿亭拉着滕井坐下,&ldo;你这个老滕井!我也就是看着你比我大两岁,要是你比我小,我一脚踹出你去!你负了咱俩的交情。不就是那船布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今天,滕井哥,我给你玩儿一把&lso;破了头用扇子扇&rso;!我一口吞下去,那船布归我了。&rdo;
滕井拉着寿亭的手,用力地摇着,热泪盈眶。二人齐感叹,随之滕井从提包里掏出合同。
寿亭很警惕,借着开玩笑说:&ldo;和我签合同不行,我不认字。&rdo;
滕井笑笑:&ldo;陈先生,数字你是认识的,别的我都填好了,填上个数就可以,只是要你按个手印。&rdo;
寿亭夸张地点头,滕井抽出钢笔,填上了&ldo;35&rdo;。寿亭用眼瞄着,等他填好了,寿亭才说:&ldo;35少点吧,要不你再加一点?就算我的意思。&rdo;
滕井鞠躬:&ldo;我已很感激陈先生,不加了。陈先生按个手印吧。运到什么地方,运费都由我负担。&rdo;
寿亭从抽屉里拿出印台,印上手印,叠起合同放进抽屉:&ldo;你那心病是好了,滕井哥,该我着急了。明天早上我派人去你商社,至于怎样处理这些布,我想想再说。滕井哥,今天夜里你是睡着了,该我睁着眼了。你看看你那些鸡巴兵,他们占了东北,咱这合法的买卖,倒和贩大烟似的。钱,明天一早就给你送一些去,要是凑不足,差个一星半点的,你也先将就着,我四处找人暗着卖,四处里给你淘换钱,五天之内准能付清。&rdo;
滕井笑起来:&ldo;可以,陈先生的信用我是知道的。这件事情我会常记着。&rdo;
东俊大宅正堂,带罩的电灯吊在八仙桌上方,东初东俊分坐两侧。东俊面色温和,平静自然。东初却有些焦急:&ldo;大哥,你说陈六子下午就能回电报,可都这时候了,也没回。我回家之后,又打电话问了厂里,电报还是没来。大哥,我看这事不能总抻着,别抻出别的事儿来。&rdo;
东俊给弟弟倒茶:&ldo;三弟,陈六子好弄险,咱再抻他一晚上,要是明天晌午他还不来电报,咱就认了。咱要一万件,剩下的那一万就按他说的,先存在咱的仓库里。&rdo;
东初站起来:&ldo;不行,大哥,这事你玩得有点儿过了,不能这么个抻法儿。陈六子不是等闲之辈,咱总这样抻着,非出麻烦不可。大哥,这事儿我不能听你的,我这就去电报局给他发电报。放了这个机会太可惜。&rdo;
东俊过来摁下他:&ldo;东初,我知道这抵制日货长不了,但眼下正在风头上,陈六子再能,也找不到买主。你就听哥的吧。他就是降下一块钱来,一万件就是一万块。这买卖的额大,咱不能不算呀!三弟,现在咱三元染厂确实是大厂,山东省除了苗哥,大概没人比得上。可是,你别忘了,咱当初开始干的时候多么难!你在北京上大学不知道,我带着伙计们没白天没黑夜地干,一块钱一块钱地攒。三弟,咱和陈六子不一样。他是从染坊到染厂,咱家是从种地到开染厂。陈六子虽然是要饭的出身,但是他看一万块钱很小,咱就把一万块钱看得很大。为什么?咱得想想,种地的多少辈子挣一万块呀!&rdo;说着用指关节敲敲桌子,&ldo;别的不说,就说咱老家博山,一万块钱差不多能买一千亩地。三弟,整个博山一共才有多少亩地呀!三弟,你应当常想着这些,想着咱的出身。当然一万块对咱来说,现在也不算什么事儿了,但是赚一万,就比赔一万强,这一反一正就是两万。关键是,不能他陈六子说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他又不是税务局,不能还价儿。听我的,三弟,抻着他,保证没错儿。我就不信他不降价。&rdo;
东初无奈地一甩手:&ldo;大哥,咱要是总想着种地,这买卖就别干了。你总想和陈六子见个高低,这实在没必要。大哥,陈六子是很刁,可是对咱,还算说得过去。上回青岛刮大风,轮船靠不上岸,咱给人家的硫化青那么贵,人家直说咱帮了忙,根本没提价钱的事。大哥,陈六子傻呀?他当初要说借咱四十桶硫化青咱能不借?可是人家没那样干。后来我问了家驹,其实咱那硫化青运到青岛的时候,大风早停了,船也卸下来了,咱那硫化青根本没有救了急。可是人家根本没提这事,如数给了钱。大哥,人家不欠咱的,是咱欠人家的。你觉得陈六子找不到买主,我看未必。他从十五岁就当掌柜的,走一步看三步。咱就说个最笨的办法,他把那两万件布装上火车,沿着胶济线一路向西卖,这一路多少染坊?多少布铺?就那个价钱,甚至到不了潍县就能卖干净了。大哥,抓紧定下这事吧,我也好去发电报,这时候电报局还关不了门。&rdo;
东俊认为有道理:&ldo;沿着胶济路卖,这样的办法他能想出来。可我觉得他不能那样干,他没有那么笨。这样吧,明天,就到明天中午。三弟‐‐&rdo;他按下东初,&ldo;做买卖和做人一样,要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处变不惊才是本事。陈六子就是不和咱做了,他也会打个电报来,这一点你放心。&rdo;东初又想发言,东俊按下他,&ldo;这船布他之所以想和咱做,另一个用意就是把他那一万件布放在咱仓库里。这就是他将来在济南开染厂的压仓布。我之所以敢抻着他,倚仗的就是这一点。我想了一晚上了,他没不降价的道理。&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