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兰的声线薄而细韧,仿佛一条拉长的细线,截断细雨如丝的伤感:“姐姐疼爱永琪么?或许有朝一日,永琪也会变成永璜这个样子,不如我们预期中长大。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在这宫中不过是个笑话,不过是写进死后功德里的溢美之词。来日永琪会有自己的心思自己的想法,甚至有更多想得到的东西。这世间多的是母子失和,夫妻离心,所以,母子也好,夫妻也罢,这种到头来或许都会疏远的感情,比不上我们姐妹彼此风雨多年的情感。姐姐,或许哪一日,永琪有了自己的亲人,皇上也彻底不再宠爱,那么只有我和你,继续相伴深宫岁月,一如从前。”
海兰的语气里有深深的依赖,然而如懿的心思却在细雨绵绵中飘摇着疑惑不定:“海兰,我从未问过你,为何你对世间的情爱,这么不能相信?”
海兰的眼角闪过一点晶亮的泪光:“姐姐,你知道我的阿玛和额娘是怎么死的么?我额娘与阿玛年轻时也算是恩爱亲密,可有一日我额娘红颜不再,阿玛喜欢上别的女子,我额娘不能忍受,彼此争执之时失手刺死了阿玛,然后悲愤自尽。我自小被寄养在伯父家长大,所以一直认为,再相爱又如何,到最后因爱生恨的太多太多,与其如此,还不如不曾恩爱如许。世间的男欢女爱,不过是皮肉交合,实在是不可依靠的。”
如懿默然,只是轻叹一声:“只是海兰,什么都不相信,会不会太空虚,像找不到依靠?”
海兰轻笑,眼中有深深的依赖:“姐姐,我相信你啊。”
她紧紧靠着如懿身侧,“所以姐姐,无论我做什么,你也要相信我。”
如懿温然颔首,一任雨丝凄凄拂上身来:“是,我都相信。”
海兰轻声道:“姐姐,我知道其实你是有些不一样了。从冷宫出来后,你一直很想劝自己不要去多想,只要相信皇上就好。可一个人这样劝自己,她本身就是已经是开始在不相信了。对么?”
如懿闭上眼晴,以此来拒绝眼前的虚空:“海兰,不要再说。”
海兰懂得地点点头:“那我说另一件事。姐姐,纯贵妃志在后位,她的胜算不小,如今又和慈宁宫走得近。姐姐,咱们得想想办法了。”
有冰冷的感觉蜿蜒心上,如懿霍然睁开眼:“她最大的胜算,就是子嗣。”
海兰扬起唇角优美的弧度:“这个我明白。纯贵妃最有利的是什么,我得把她最有利的东西除掉,咱们就安心了。”
如懿颔首,然而微有迟疑:“但,永璜不是她的胜算。哪怕他再不好,别动他。”
海兰笑了笑,伸手仔细拂去她仙鹤衔梅素白银线锦袍上沾上的晶亮雨丝:“姐姐到底还是心疼永璜。”
她轻舒一口气,“眼下姐姐在风口浪尖上,凡事不动为妙,一切有我。”
如懿看着帘外细雨阑珊,拂去鬓角雨丝,恍若无心:“如今,皇上最忌讳的可是举丧不哀。咱们去偏殿上了药,赶紧就回去吧。”
如懿回到殿中,绿筠正与玉妍着人派发午后歇息时喝的银耳莲子羹,福晋命妇们仿佛预知绿筠日后可能会有的荣华锦光,亦格外奉承,直如众星捧月一般。相形之下,缓步入内的如懿则显得冷清许多,除了意欢、嬿婉和婉茵,便少有人笑脸相迎了。如懿不知为何众人变数这样快,还是意欢忍不住说了一声:“方才太后来过了,体恤福晋们守灵辛苦,所以亲自送了银耳莲子羹来,并嘉奖纯贵妃守丧辛苦却事事妥帖,有大家之风。又说三阿哥虽未成年,却很能照顾几位幼弟,也十分能干。”
孝贤皇后死后,后宫中本已暗潮汹涌,太后如此褒扬,无疑是在立后的立场上更偏向于绿筠了,众人如何能不见风使舵,处处恭维纯贵妃。
嬿婉与几位答应、常在围着绿筠和玉妍热络地说着什么。嬿婉小心替绿筠拂着衣角的尘灰:“贵妃姐姐仔细脚下,您这么精致的衣袍,沾上尘灰就不好了。”
绿筠不以为意地笑笑,坦然接受她的殷勤,口中道:“这些事交给宫人们打理就是了,令贵人不必如此。”
嬿婉蓄足了满脸笑意,正要搭腔,却听玉妍冷不丁笑了一声,扬着手中的杏子绿百绦绢子道:“纯贵妃姐姐不必担心,令贵人原是我的宫女出身,做这些事最合宜了。”
嬿婉如今也算得宠,听了这话脸色刷一下白了起来,又见众人皆捂着口笑看她,越发臊得无地自容,只得讪讪收手避到人后。
玉妍鄙夷一笑,越发与绿筠聊得热络,一双手蝶舞似得翻飞着:“我这怀的也不知是个阿哥还是公主,我瞧着姐姐的四公主真是好,满心羡慕。太医也说这一胎像是女胎呢……我只求啊,若是个阿哥能有姐姐的三阿哥一半争气就好了……”
二人说起孩子来,又是扯不完的话。玉妍又一意奉承着绿筠,哄得绿筠几乎合不拢嘴,亲热地与她牵着手推心置腹。
意欢远远看着,撇了撇樱桃唇道:“一个乐得被巴结,一个嘴上不留德。”
如懿比了个轻嘘的手势,低声笑道:“就你脾气最好!最不是孤拐性子!”
意欢拈了水蓝色打黄莺儿八宝缨络绢子一晃,轻嗤一声:“我知道自己什么孤拐脾气,左右和她们不一样就是了。”
说罢荷惜便来请:“小主,该到吃坐胎药的时候了。”
如懿微微诧异:“我记得这些日子皇上并不曾召幸啊,怎么你还吃这个药?”
“如今大约是盼子心切,我求了皇上两次,便按着两日都送来了。”
如懿知道端底,又实在不能说破,勉强含笑道:“无论是坐胎药也好,还是什么,是药三分毒,不吃也罢了。当年慧贤皇贵妃求子心切,也是常常吃坐胎药,却没什么效力。可见什么都是假的,唯有恩宠才是真的。”
意欢的唇角藴了一点甜蜜的笑色:“其实我也知道药石未必有效,但……”她向来冷冽的脸庞上全是甜而柔的红晕,恍若冰雪初融,芙蓉春晓,“但皇上对我好,心疼我,我都是知道的。”
她说罢更是含羞,忙扶着荷惜的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