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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第1页)

意外的是,我提前去了十分钟(如在学校讲课样)。一到浏览室,就看见浏览室里干干净净,光线充足,有几十个病人都穿着白底蓝道儿的病号服,搬来自己病房里的椅子,整整齐齐坐在浏览室里等着我。像卧在野外的一片花斑马,因为焦渴在等着一场落雨样。像清燕大学的学生们,在等着一个大师的讲座样,先是吵吵嚷嚷,有人说话,有人哼歌,有人龇牙咧嘴在抽烟。可等我闪一下,出现在门口儿,浏览室里就忽然鸦雀无声了。说话的歇了嘴,抽烟的灭了烟,咧嘴傻笑的把脸绷成了一块凸凹不平的板。他们一个个正襟危坐,抬头挺胸,和我某一天看到的军营的士兵开会样,都端端正正把目光搁在了我身上。这些人年龄最大的69岁,最小的也有二十几。入院前他们有的是干部(其中五个是局级),有的是公司职员,还有的是老板和经理(公司倒闭了,他们有病了),还有的是家里景况好,精神病不时发作,就被父母或儿子送进了这座国家甲级的精神病院里。院长说,他们的学历都在本科以上,个别的还是研究生,其中有个建筑工程师,是华夏大学土木工程系的博士生。他设计的大楼没有盖成就塌了,楼一塌他就成了精神病,就被送进这医院的c区病房了。我知道这是一批全世界最特殊的病人和学生,昨天说好只要这些病人学生听不懂我的课,就算我已经痊愈了,已经可以出院了。所以我志得以满,信心百倍,明知道就是给他们讲千百年来,常被人们挂在嘴上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有位佳人,在水一方--他们也不懂,我也还是为了有备无患,以防万一,决定给他们讲那首我在《风雅之颂》中反复引用的生字居多、怪字稠密、僻字鲜新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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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风雅之颂(5)

我似乎已经计在心中,成竹在胸,往浏览室里稳步进去时,像我在大学走进教室样,先在门口淡一下脚,朝病人学生们彬彬有礼地鞠了一个躬。可我没想到,在弯腰鞠躬的那一瞬间,浏览室里的学生们(精神病人们),居然会掌声雷动,欢迎我就像我们学校的学生欢迎校长讲话样。像电视上的国宾宴席在欢迎一个外国的总统上台演讲样。我有些受宠若惊,措手不及,抬头看见满屋子红白亮亮的鼓掌声,惊奇便一股一股地冲到了我的头顶上。我看见那些学生们(病号们)个个呆相横生,端坐着不动,可他们的手里却都是拿着本,握着笔,做好了有言必记的准备样。仿佛他们谁都不是来听我讲《诗经》,而是来抄写能根治他们病症的一个秘方般。组织这场病人听讲《诗经》的是院长(是他亲手根据病人的病历和简历,组织了这节实验课)。他和几个科室主任、主治大夫,散散落落坐在最前排的病人中,和学生们一样穿着病号服。病人们端坐他们也端坐,病人们鼓掌他们也鼓掌,待那掌声息了后,我和院长的目光撞在一块儿,他朝我笑一笑,点了一下头。

病人们听懂你的讲课了,他们会鼓掌,院长轻声对我说,听不懂了他们会退场。

我望着前排的院长和副院长,心里有些懵头懵脑地慌。

开始吧,院长说。

我便把《风雅之颂》的讲稿打开来,顺手翻到《风雅之颂》中的第四章--《诗经》中游子根深蒂固回家的精神情结。看了这一讲中开头引用《魏风》中的《陟岵》诗,是一首描写战乱中的特殊游子--一个征人忘了回家路道的望乡之作,它的表现手法新颖独特,意在表现征人对家的遥想思念,却又不直接抒写征人的思乡之情,而在诗中让征人想象家中的父母兄长,如何地惦念于他,就像我想出院回家,表现的却是茹萍在家分外爱恋、思念于我样。之所以要选这首诗,并不是因为它在《诗经》中对精神存在最深层的表达和证实,而是因为它的表面诗意曲弯,句子长短不整,生字僻字遍地都是。所以我就特意选讲这首冷僻得如下水道里一块石头似的诗。我把我的专著翻开来,看一眼那首《陟岵》诗,又把讲稿合起来,和蔼地笑了笑,说同学们好,今天我们讲关于《诗经》精神存在研究里最典型的一首诗。这首诗在《诗经》的《风》、《雅》、《颂》中属于《风》。在《风》中属于《魏风》篇。在《魏风》中的排序为第四首诗。

绕东拐西,说到这儿,我把诗题的陟、岵两个字用粉笔写到身后的黑板上,我说有谁认识这两个字?然后看看台下木呆呆的病号们,看他们大眼瞪小眼,茫茫白白一片眼珠儿,没有一个能够答上来,就心里颇感安慰地说,不认识了好,我就害怕有人认识这两个字。接着回身把这两个字的拼音zhì和hù标在汉字陟和岵的上边去,回过头来说,《诗经》分为《风》、《雅》、《颂》,而《风》中又有《周南》、《召南》、《邶风》、《卫风》、《王风》等15个部分,计160首。我们今天讲的是《魏风》中的第4首,《风》中的第110首。讲到这儿时,又朝台下看一眼,我吃惊地发现,课堂上所有的神经病人们,个个都神情专注,听得仔细认真,没有交头接耳,没有东张西望,更没有人退场离去。他们听我讲课,就像听我念着他们的遗书样,脸上表情肃穆,手下不停地记着和写着。这让我有些惶惑不安,有些不知所措。我知道我不能如在大学讲堂上样按部就班地讲,由表入里地讲。我必须讲得貌似合情合理,而实则乱七八糟,狼藉遍地,让听课的人听得索然无味,摸不着头脑。于是,我又稍稍想了一会儿,接着说,《陟岵》这首诗,全诗3段18句,共计81个字和27个标点符号。27个标点符号中,有9个逗号,9个句号,3个冒号,3个感叹号和3个引号。而在这首诗的81个字中,常用字有30个,剩下的字都是不常用的字。不常用的几十个字中,在各种版本的诗经注释中,需要注上拼音,加以注解的字有20个到30个。胡论八扯地讲了这首诗的行数、字数、标点和最长的句子几个字,最短的句子几个字,时间大约过去了30分钟。我再次停顿下来往台下瞅了瞅,看见台下的病人们,全都趴在课桌上记着笔记,屋子里一片沙沙沙的写字声,使那临时教室就像考场样。写字快的精神病人,记录完了抬起头,望着我时,我发现他们脸上原来又厚又浓的痴呆浅淡了,眼里白白茫茫、六神无主的惘然也都黑淡淡地聚在一起了,仿佛我的讲课果真不是在讲课,而是在给他们治病样,使我感到有一股寒气在浏览室里卷动着,在我浑身上下侵袭着。我低头看了一眼第一排的院长和大夫们,发现他们的脸上全是红润欣慰的笑,就像一场实验得到了验证样。他们望着我,又都把目光搁到院长的脸上去。院长看一下手表,对我说,杨教授,你讲得很好,病人全都听懂了,你接着往下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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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风雅之颂(6)

院长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可我听着却感到不寒而栗,仿佛有龙卷风,沙尘暴,正在我身边酝酿着,过一会就会风起云涌、天崩地裂般。

我没有接着往下讲,再次把目光搁到课堂下,看见所有的病人都把笔记记完了,都抬头望着我,等着我讲课,就像将要因干而死的人等着一口水。我已经从所有的精神病人的目光中,看到了他们对我的渴求焦焦裂裂,旺旺茂茂。似乎我不接着讲,他们都会精神病发作,扒房子,跳高楼。使我意识到我必须把这节课继续讲下去,必须把《陟岵》这首诗继续讲下去。于是,我接着刚才的话,又开始讲诗中笔画最多的字是什么,笔画最少的字是什么;十画以上的字有多少个,十画以下的字有多少个;双音读法的字是哪些,单音读法的字是哪些。我本末倒置,吹毛求疵,讲这首诗周围的环境、空气、云彩、日光、气流和从诗的周围百里之外飞过的鸟、湖里的鱼、山上的糙、河里的水,却迟迟不去讲那首诗原本思乡念家的意义和意趣,还有诗的结构、对称和美学。我就像计划领着一帮游人走进公园的导游样,举着旗帜,手脚不停,口若悬河,却只领着游人在公园的周围走来走去,而不带着他们到公园的里边参观和浏览。直到墙上挂钟的指针终于指向10点整,一节课就要结束了,我还没有把《陟岵》这首诗向学生们背一遍,没有领着他们读一遍。如同浏览时间结束了,导游还没有领着游客走进公园的大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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