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鸿生碰到桌子,停下来,双手紧紧按在桌面上,依然目不转睛地望着壁上的墨迹。他认得这一种景色,他认得!他走过大江南北,见过形形色色的风景,但是找不到一模一样的渡口、波涛、山峦美景。因为他唯一爱过的人曾经在那里与他倾心相许。
画上描绘的是彭乡!
叶鸿生调节呼吸,控制住自己的震惊与过分的喜悦,又仔仔细细分辨画上的山水。这是一幅江南山水图,近处是一个简陋的渡口,水中有青石,远处是一大片山脉,玉树葱茏。渡口的屋子有一扇窗户是歪的,旧得快要掉下来,旁边系着一艘木船。船上有网。
叶鸿生发自内心地震惊:阮君烈比他记得还清楚!近处的风景并不复杂,但是所有的细节都凝固在画面里面,保持在四十年前那一刻。叶鸿生激动得腿软,眼发晕,差点倒下。他扶着墙,赶快去掏衣服口袋,把安神的药拿出来。
叶鸿生喝口水,服下药,平静一下情绪,又端一把椅子,在桌前坐下。
画上不仅有山水,还提了一首诗赋。
叶鸿生站起来,颤着手,摸到宣纸上去,去读他写了什么。
渺渺水波之上,阮君烈用行糙,竖着写,提的是《洛神赋》。词赋极尽铺陈,讲述了一段绮靡而悲伤的恋情。一夕欢会,而后天人永隔,无法实现的爱情。
叶鸿生心头巨震,一刹那,泪水化作倾盆雨。
百般滋味注入他的心中。无法见到阮君烈的哀伤,辗转反侧的痛苦,在叶鸿生的内心被唤醒,一丝丝地折磨着他;但是更多的是喜悦,一种经历千百次的追寻,等他走到灯火阑珊处,蓦然回首时的惊喜。
叶鸿生伏在桌上,像个小孩子一样哭了好久。
门上响起几下敲门声。炜生在外面说:&ldo;睡不着?&rdo;
叶鸿生把脸上的泪水擦干,清清嗓子,说:&ldo;我马上就睡。&rdo;
叶鸿生打开门,把炜生哄去睡觉。自己端着茶壶,又去倒一些水来。
不想影响别人。叶鸿生回到房间,把灯关上,躺进纱帐里,但是他没有丝毫睡意。他在黑暗中环顾四周,发现一件刚才没有意识到的事‐‐家具摆放的位置与阮君烈在彭乡的卧室很相似,只不过的材质与样式些许不同。叶鸿生更加睡不着,望着床顶。很多年前,他们两人曾经卧在一方小天地里,阮君烈枕在他身上入睡……
叶鸿生披衣开门。
阮君烈的遗像旁边摆放了几只烛台,叶鸿生悄悄地拿起来一支,回到屋里。
冥冥之中,叶鸿生感觉到,阮君烈临终前的安排并不简单,不只是把他叫来而已。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叶鸿生做了一件他平日绝不会做的事情。他点燃蜡烛,打开抽屉,希望找到些什么。
书房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些信笺。从信封上看,大多是国民党官员写给阮君烈的,叶鸿生没有看,把这些都拿出来,放在桌上。另一些是家信,比如金生和宝铃的信。奇怪的是,叶鸿生并没有找到自己写的信。
叶鸿生又伸手进去,找到一叠成绩单,是炜生和彤生的。他打开几份成绩单,比较了一下,泛起微笑,炜生小时候确实很聪明。拿出成绩单后,抽屉里只有一些杂物和钢笔。叶鸿生用手摸一遍,发现一个器物的硬角,像个扁扁的盒子。他一阵激动,急忙掏出来,凑近微弱的烛光。
烛火摇曳一下,照亮眼前。
并不是什么装东西的盒子,是一个陈旧的相盒,里面装着泛黄的照片。相片上面有两个青年,一个人骑在马上,另一个牵着马,两个人都在笑。这张照片与叶鸿生家中那张一模一样。相盒已经损坏,没有办法摆放,但是照片还是完好的。最让叶鸿生惊讶的是,尽管相框残旧黯淡,触手却很光滑,毫无斑驳感,显然被人抚摸过很多次。
叶鸿生轻柔地抚摸上去。
白色的蜡烛从火苗处开始融化,一道道流淌下来。在桌上聚成很大一滴。
叶鸿生似喜还悲。他望着照片中年轻的恋人,在心中探问:子然,你要告诉我什么?无论你说什么话,我都愿意听。
微光中,叶鸿生陷入沉思。他确信,阮君烈留下了重要的遗言,内容与自己有关。这件事谁都没有提起。彤生、幼香、炜生,他们都没有说。
叶鸿生猜测一番,认为彤生心中有数,炜生并不知情。彤生是长子,他父亲事业的继承者,应该是遗嘱的执行人。周秉正的到访,看样子也是阮君烈的安排,彤生是知道的。彤生急匆匆地走掉,晚上没有回来。幼香也消失,不知何时离开宅子,留下炜生一个人守灵。他们的举止不符合常理,其中必有蹊跷。
叶鸿生一时也想不出为什么,端起蜡烛,端详面前的山水图景。
斗转星移,阮君烈记忆中的彭乡似乎更加美丽,烟云缭绕,满纸桃源仙境的气息。他在岸边画满芷糙蕙兰,这是与事实不符的地方。他们曾经携手走到山中,沿途见到香糙,盛开的荷花,然后彼此亲吻。阮君烈把这一切藏起来,紧紧包裹在秀美的层峦叠嶂中,没有任何表露,秘而不宣,只在外面撒下缕缕清芬。
叶鸿生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找不到自己的信?他猜测,阮君烈已经将信带走,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叶鸿生望着这幅画,融化在一片半梦半真的醉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