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确已经完成了一个社会阶级的攀爬神话,也许在家乡他也是传说,话是这么说,但他眼睛里能看到渴望,也许这就是他格外积极的原因——这样干下去,他一辈子也不能拥有一家自己的店,他得这样一直干到死,没有退休金,他该怎么生孩子?他有冒险的基因,一无所有的人当然总想拼一把,再往上走一层。“你会有自己的店的。”李竺说,她现在明白哈米德想要什么了,安全感会比之前更高,“只要你表现够好,只要我们能成功,你会有的。”这就是她想要问的,也是哈米德想要听的(否则他何须如此积极地诉说自己),他的双眼放出亮光,因为她的话由于漫不经心而格外真实——这对李竺来说的确不难,对傅展也无非举手之劳,而这亮光只一瞬又有些黯淡。“我真羡慕你们。”他有些闷闷不乐地说,带有无知人对外界想象的夸大。“美国人一定都很有钱——一定都是大学生。”哈米德很幸运,他家族素来注重教育,他本人小学毕业,在家乡属于知识分子。但他很快又乐观起来,“但我有的已经足够好了,我现在的机会已经足够好了。”已经足够了吗?李竺望着他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土耳其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哈米德们已经算是社会中坚,甚至可以说是带有精英色彩,也许这个国家的未来依旧风雨飘摇,所以把一切都赌上,游走在法律边缘,只为了一句空口许诺的机会的确算是足够好。至少,除了它以外,哈米德该去哪里再给自己弄到一间旅游区的店面?“美国人也不都是大学生。”她最后只是说,“上大学对美国人来说也很昂贵。”这是真的,这事实更鼓舞了哈米德,他脸上燃起对未来的期望,看看表,为李竺看一眼店面深处,“他应该快出来了。”傅展的确已经去了很久,不过李竺知道,她表现得越镇定他们就越安全,她喝口茶,拿出他们新买的手机看了眼,“再等等。”海峡的风吹过来,暖洋洋的让人几乎快化在风里,游客们左顾右盼地登上码头,脸上显然还带着对政变的忧虑,商贩们极力想要打消的正是这点,马路喧闹得恰到好处,海面在阳光下泛着深蓝的亮光。李竺望着海面,又看看这个年轻的男孩,她一直避免问他的年纪,但很容易看出来,他应该刚20岁。这就是琢磨一个人的副作用,了解他了以后就很难再把他当棋子看待。“哈米德,你喜欢你的国家吗?”她问,这一问没有目的。“当然。”哈米德却像受了冒犯,挺起胸有些愤慨地说,“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他在‘亚裔美国人’的眼神中很快有些心虚,但又不无倔强,看得出是真心这么认为,“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国家——否则我们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非法移民?你也许想不到他们都是怎么谈论土耳其的,对很多人来说,即使是拿美国绿卡都不想换——世界上再也没有土耳其这样一个国家,靠近他们的故乡,说着我们自己的语言,还如此的安全——”他卡了壳,安全这个词在当下毕竟有点讽刺味道,这让他之后的形容词也跟着被堵在了喉咙口,哈米德挣扎了一会,像是也感觉出任务的艰巨——让一个美国人明白土耳其的好,他悻悻然地说,“你不了解我们,女士,土耳其是整个海湾地区最接近天堂的国家。”这份自信的确刻在他的脸上,也刻在每个国民心里。李竺有些吃惊,这事实细想之下有些说服力,但又不易让人接受,她以前从没这样想过,世界上大部分国家的人民生活都在怎么过。“h……”她说,想道歉,但又觉得这好像不是宫口安娜会做的事,青山亚当如果发现,一定会暗中嘲笑,也许会因此看轻她。茶馆深处传来一阵响动,打破她短暂的尴尬,男人洪亮的笑声传出,接着傅展走了出来,和老板一再握手拥抱,看来就像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土耳其人做生意也爱套交情,他们顶中意一边叫兄弟一边模糊细节,不过,无论如何,看起来这笔交易做得挺愉快,老板没动什么疑心。李竺坐着等傅展过来,冲他飞了个眼色,傅展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微微掀起夹克,给她看看腰间插着的宝贵财产。“准备一下吧,”看起来,他的心情也很不错,李竺更是开心得快飞上天了,这几天以来,她路上(1)土耳其通往恰纳卡莱的路上“以前公路旅行过吗?”傅展从浴室里钻出来,身上还冒着热气,穿过纱门坐到李竺身边,先抬眼打量了一下夜空,“工业不发达也有好处,这里的夜空比较好看。”让人诧异,土耳其是公路上的国家,这个国家没法移走城市里堆积如山的垃圾,但却有发达的公路网,路况很适合自驾旅行。从伊斯坦布尔到安卡拉、卡帕多西亚、棉花堡都一路畅通,理所当然,沿着公路也就洒落着合适的投宿所,过夜大巴不会光顾那里,从一个目的地到另一个目的地,他们往往是夕发朝至,但自驾游的乘客有时会冒险开下乡村路网投宿。有些人在棉花堡被吓得不轻,那里集中了土耳其旅游业80以上的骗术,不过大部分时候,公路酒店的体验还不错,也许没有星级酒店那么完善,但李竺也很喜欢捧一杯热茶,在秋夜里坐在小小的阳台上看星星。“没有。”她承认,“会开车以后,从没那么多时间。你呢?”傅展看起来对公路旅行经验丰富——这男人对什么事经验似乎都很丰富,他给自己倒杯茶,“以前在欧洲读书,假期会和同学开车到处跑——那时候还没人做代购,都是到处去旅游。不过工作以后,也很多年没这么空闲过了。”工作以后他都做了什么,她当然很清楚,这话题不太合适,让她不禁想起被抛诸脑后的从前,一周时间,100多个小时,她的生活天翻地覆,现在被傅展提起来,那些过往才从心底泛起来,带着陌生的泡泡,像是她已经重新出生了一遍,再回头看,那些事都已经有了一辈子的隔阂。“你说……”她忍不住开口,但又不愿说完,只是悄悄收紧双拳。你说亲朋好友有没有找他们?秦巍和乔韵,公司如何应对他们的离去?父母未必能接受他们的失踪,但这些话没有讨论的意义,越是想念就越不能联系,面对的敌人太强大,从安全角度来讲,也许别人以为他们俩死了会更好。不打电话很难,但还能忍得住,更难忍耐的是上网搜寻的冲动,李竺想知道从前没网络的年代,背井离乡的人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她现在才明白,如今的独立都不是真正的独立,就比如她,从前出那么多次差,但其实却从没真正离开过家,总有一部分的她留在家里,留在网络上那些转发和热评中,留在被她嗤笑的黑话和流行梗里,处于期中的时候不觉得,离开的现在她才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是个这么恋家的人。“你说——”她不想思乡太久,但下一个话题依然不方便谈论:你怎么会懂得这么多,你出现在那洗手间里是故意还是巧合,那个u盘你藏在哪里?刚开始不敢问,现在不想问,恰纳卡莱近在咫尺,到了特洛伊他们就能取道水路从港口进入希腊——一旦进入欧盟区,那还不是天高任鸟飞?家的距离越来越近,她也越来越不想节外生枝,有些事知道太多并没有好处,傅展打算拿u盘做什么,那帮人究竟是谁,李竺其实并不是真的感兴趣。“你说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恰纳卡莱?你以前去过那里吗?”她生硬地扭转话题,其实没问的话,落在傅展眼里也等于是问了,她的小心思根本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