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吕凡共事令史晓明感觉很舒适,他当然不情愿离开吕凡这样的好战友,但他还不至于愚蠢到为此公然违抗新上任老总的“军令”。史晓明刚回公司报到,秦东升便迫不及待的给他布置了任务,让他率领俩新人为“礼皮镇美丽乡村工程”审核工程量,植物研究所征用了礼皮镇的六个山头种植茶叶,作为补偿的一部分,研究所拿出一千万资金,为四个挨着高速公路的村子涂涂脂抹抹粉,工程完工后,效果显而易见,高速公路上南来北往的人们看见那些披着蓝色外衣,房天一色,错落有致的乡野村居时,都会由衷的感叹:多么美丽的乡村啊,多么迷人的田园生活啊,这个镇的领导真是个好领导啊,活在这样的父母官治理下的村民真是八辈子才修来的福气啊。
但是,如果热爱生活的赞美者肯冒险把车停在高速路边,并不辞辛苦的翻过低矮的灰色护拦,轻盈摇摆着走进村落,拿起时髦的手机准备兴致勃勃的拍些村民淳朴幸福的笑容发到微博上时,他只会在第一时间将赞美改换成惊讶的模式。
史晓明现在就处于这种模式之中,第一:村子里大部分房屋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内”,房屋外立面被真石漆和油性漆涂抹得光彩夺目,而阴暗潮湿的房间里除了一些仅能维持活下去的简陋生活用具外,可以说是一无所有、毫无生机,更令人绝望的是,村子里不仅没有自来水,而且由于地下水超采严重,家家户户的压水井都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村民生活用水只能依靠政府早晚各一次的洒水车送水(周五的时候会体贴的多送一次,以便让村民们洗一个并不畅快的澡)。
第二:这四个村子里面留守的老人儿童和别的地方不太一样,超过六十岁的老人凤毛麟角,很显然,恶劣的生存环境和生活质量剥夺了村民长寿的权利,更令史晓明痛心疾首的是,这里的男孩一般初中毕业就追随父母踏上了漫漫打工路,而女孩子则最多只读个小学就缀学回家,干个年农活后,便会早早寻个人家嫁出去(她们绝大部分婚姻的最大意义只是为自己的兄弟等价换个媳妇回来)。
第三:村子里不光孤寡老人多,光棍多,智商有问题的也多,每天史晓明带着俩刚入行的小伙子测量房子外立面面积时,总会有几个穿着破破烂烂棉袄的男人在旁围观,他们身上散发着难以名状的恶臭,他们的头发像在潲水油里浸过三年的烂扫把,他们的眼神透着茫然而又差怯的友善,他们基本不说话,他们只喜欢对着陌生人报以憨厚而隆重的微笑,当他们对着史晓明笑时,史晓明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毫无疑问,这个所谓的“美丽乡村工程”绝对是个拙劣的面子工程,就像一个病入膏肓之人,他需要的是能救命的对症良药,而非刻意化妆出的自欺欺人的红光满面,这个发现令史晓明大失所望,原以为的植物研究所值得大书特书的善举,现在看来简直就是场令人不可思议的粉饰太平的荒唐作秀。
史晓明不能容许自己视而不见和无动于衷,他没有财力为这些偏远的乡村铺上水管,也没有神奇的法术让老人延年益寿,更别谈给智力缺陷的人换个脑子,给没有生活希望的光棍汉划拉个媳妇了,但他对资助女孩上学很有经验和心得。于是,他满怀激情的开始行动,在搞好本职工作的同时挨家挨户劝说村民们把辍学女孩再次送进学校,他苦口婆心的告诉他们只有知识才能让女孩拥有光明幸福的未来,并慷慨允诺如果实在是因为家庭困难,他可以出钱赞助,一直赞助到女孩大学毕业。
结局让他意想不到并出离愤怒,所有有权决定女孩命运的人都残酷的拒绝了他的美意,当他不屈不挠的试图再次进行说服时,被激怒了的村民众口一词的指责他是个不人道的精神病患者,因为他竟然心存叵测的破坏人家娶媳生子的最后希望,他的目的就是让村民们断子绝孙。
从此,史晓明成了人人怒目而视的过街老鼠,留守的村民们不再允许史晓明的收方小组靠近自己的家园,他们把史晓明看作是破坏百年乡俗的恶魔,确信这个恶魔正打算把知识这种邪恶的东西灌输给纯洁的女孩,他们深知,一旦女孩被邪恶的知识附体,她将不会再受父母乡亲的控制,她一定会离开这个干旱贫穷偏僻的小乡村,而每一个女孩的离开都等于是宣告又一个光棍的光荣诞生。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史晓明就是拿着玉皇大帝的圣旨来也没办法将工作进行下去了,虽然他的内心充满了辛酸的沮丧,但他一点也不仇恨和鄙视乡民,相反,他为他的渺小和无能为力而深深自责,也为自己没有完成公司交待的任务而羞愧难当。
帮助史晓明摆脱困境的人适时出现了,承包此工程的老板关鸿拉来了镇长亲自给乡民们做思想工作,在这些乡民的眼中,活生生的镇长大人可是个比故事里的玉皇大帝更有威仪的官老爷,他的话代表着绝对的权威和绝对的真理,这样的绝对挽救了史晓明,他的三人小组终于又可以在村子里自由的行动起来。
当那两个公司新人为镇长亲临一线的扎实细致的工作作风赞不绝口时,史晓明的直觉却告诉他,事实的真相绝不会是如此简单,这其中一定有他不清楚的内幕。
史晓明的直觉没有错,内幕就在拉镇长来的那辆商务车里,当镇长风尘仆仆的辗转四个村落做村民工作时,呆在商务车里始终不肯露面的苏克已经透过车窗死死盯了史晓明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