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大约一百米,他从上衣口袋掏出手机,只看一眼便怔住了,准确的来说是吓住了,手机不知何时自动关了机,他这才想起来,昨天晚上竟然忘了给这玩意充电,结果显而易见,手机因为他荒谬的失误而没有忠心耿耿的执行他的命令,证据就这么又戏剧性的不见了。
完了,完了,他的脑海里反复出现的只有这两个字,他感受不到绝望,他只是很疲惫,比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老人还要疲惫,疲惫让他四肢麻木,所以他坐了下来,坐在基坑边上,然后,他就看到了可以唤醒他的奇迹,非常纯粹的奇迹。
有一段基坑垮了,五米高,两级放坡,做了喷锚护壁的基坑竟然就这么毫无征兆的垮了,虽然只垮了十来米,但恰恰就在薛勇春的脚下,薛勇春陷入掺杂了钢筋和混凝土的泥土堆里,这还不算完,那辆丰田越野车也从基坑边滑了下来,侧翻后不偏不倚的压在薛勇春头顶,卢郁还在车里面,他听见了薛勇春头骨开裂的声音,也听见了薛勇春发出的最后一声惨叫,他在车里翻了几滚后,脸紧紧贴在了车玻璃上,玻璃成了生与死的界线,玻璃这一面,是卢郁因恐惧和疼痛而扭曲,却依然能完成各种表情的脸,玻璃的另一面,是脑袋被挤压变形的薛勇春,他那暴凸出来的眼球正不怀好意的看着卢郁,卢郁魂飞魄散,立即晕过去是他能有效保护自己的唯一选择。
史晓明无法准确表达自己的情感,因为清醒只维持了微不足道的一小会,他意识模糊的站了起来,意识模糊的朝出事地点跑去,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正站在一座无比丑陋的坟墓前。
从基坑垮塌到他面对巨大的无字钢铁墓碑,整个过程只有三分钟,这是让史晓明愈合了部分旧伤痕,却又产生了新伤痕的三分钟,这是只属于史晓明的三分钟,魔幻、报应、宿命,也许,他此生往后的日子都将时时回味这三分钟的真正含意。
再次让他完全清醒的是夏时鸣,他清清楚楚的看见夏时鸣从坟墓里钻了出来,带着一如既往的笑容对他说,你看,结果就是这样,多么称心如意的结果啊,你回去告诉夏冰清,一切都结束了,这次的告别将是真正的告别,完美无瑕的告别。
事故的原因很快查明:图纸上应该打九米的锚杆,夏时鸣竟然胆大包天的让民工只打了三米,再加上下了一个星期的暴雨,基坑排水措施不到位,土壤长期浸水后造成了扰动,而薛勇春停在基坑边的丰田越野车所施加的荷重,成了压垮边坡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作就不会死,这是甲方对雨音公司的痛斥。偷工减料的始作俑者薛勇春已经死亡,自然不能追究他的责任,但雨音公司还在,雨音公司的老板廖雨还活得好好的,这口铺天盖地的大锅他不接谁接。
甲方不仅不再支付剩余工程款,反过来还向雨音索赔一千万元,廖雨无可奈何的进行了强词夺理的反抗,并且很不仁义的把大部分责任往死人薛勇春身上推,义愤填膺的甲方不想过多纠缠,毫不犹豫的把廖雨告上了法庭。
这是场注定赢不了的官司,只不过是赔多赔少的问题,而且还铁定要面对行政处罚,对廖雨而言,一千万他完全赔得起,公司就算不开了他也能大鱼大肉的过几辈子,他现在面临的最大苦恼是夏冰清铁了心的要和他离婚。
卢郁身上只有几处轻微的擦伤,相比他受到巨大惊吓可以忽略不计,但更令他痛苦的惊吓还在后面,近于失心疯的廖菊把满腔怒火和悲愤全撒在了他的身上,他再次被迫荣幸的光临了那栋改变了他命运轨迹的别墅,华子好好招呼了他,他视为珍宝的英俊小脸蛋被无情的摧残成了猪头,他还被逼迫吐出他用卑微的奴性换来的四十万不义之财。
幸运的是,房地产业这几年很红火,如同脱缰野马无拘无束的一路狂奔,卢郁的房子也因此卖了个好价钱,退给廖菊四十万后,他手上还有二十来万。
当牺牲了自已的良知,尽善尽美的展现了自已奴性,却依然求不来最低级的平安幸福时,卢郁终于清醒了,他明白,是离开三江的时候了,他手上的现金可以在老家买一套不错的房子,他准备回去考个林业站的事业编制,听说那个岗位因为要经常上山下乡而竞争不大,他现在极度渴望风和日丽的平静生活,他宁愿在很长很长的余生里日夜倾听大山里的鸟鸣虫叫,也不愿再听见一句人间的是是非非。
给基坑“量方”的事情暂时泡了汤,吕凡并不在乎,接近年尾,很多工程到了审核结算的时候,也正是造价业务井喷的黄金时刻,神通广大的秦冬梅拉来了比往年多得多的业务,并承诺给各小组的提成由百分二十提高到百分之二十五,她的善举立刻使她赢得了公司上下一致拥戴,按赵鑫的说法,如果美丽的秦总再大上二十岁,他会发自灵魂深处的喊她一声亲爱的母亲,以表达他无限的崇拜和敬意。
吕凡听了后,叹口气道,我们每个人其实只能有两个母亲,一个是生你养你的母亲,另一个是你的祖国,表达敬意有很多种方式,努力完成好工作才应该是最好的方式。
史晓明看见秦冬梅的那一瞬,丝毫也没有普通员工所说的惊艳的感觉,相反,他有点害怕,因为他在秦冬梅的眼睛里看到了似曾相识的东西,对,就是那种激情四射的怨恨,他以前也在郝佳的眼睛里看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