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的确是因为他天资绝顶,才将空桑剑圣一脉的所有剑技倾囊相授么?莫非,师父是得知了他们云家祖上的秘密?还是……还是因为师父病重多年,自知行将不起,所以急着找一个弟子继承衣钵?那时候,还是个孩子的他、心里隐藏着疑问,经常惊疑地望着师父,猜测着空桑女剑圣这一行为背后的用心——从小,他就不是个心怀坦荡的孩子,内心里有着太多的猜忌。
“如非必要,不要再回来找我。”
出师那一日,将特意新铸的光剑交到他手上,轮椅上的女剑圣却是这样对十六岁的他吩咐,语声坚决冷淡,完全不同于平日的和颜悦色。他本已决心远行、和家人一起离开这片流放的大漠,回归伽蓝圣城——那一刻,他本来是没有动过回到这里的念头。可听到那样冷淡的最后嘱咐,少年心里却猛然一痛,等抬起头来,古墓已经轰然关闭。
沉重的封墓石落下来,力量万钧地隔断了所有。一切情形仿佛回到了三年前。他终于知道,在自己颠沛流离的少年岁月里,又有一件东西离他而去了。
那样茫然散漫的神思里,他的眼睛也没有焦点,只是随着赤驼的前进,从茫茫的沙丘上扫过。红棘尚未到一年一度开花的季节,在风沙中抖着满身尖利的刺,湛蓝色的天宇下有几点黑影以惊人的速度掠过——那是砂之国的萨朗鹰,宛如白色闪电穿梭在黄尘中,如风一般自由遒劲。
师父……还活着么?如果活着,她也是衰老得如同刚才的霍图部女巫一样了吧?
努力回忆着最后见到师父时的情形,云焕的眉头微微蹙起,戎装佩剑的军人眼里有不相称的表情——他只模糊记得,虽然师父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可其实已经活了很久很久。她似乎有很重的内伤,一直都要不间断地喝药。三年来每日见她,都觉得她宛如夕阳下即将凋落的红棘花,发出淡淡的光芒。
夜色又已降临,他们已经朝西前进了整整一天一夜,空寂之山的影子从淡如水墨变得巍峨高大,仿佛占据整个天空般压到他视线里。
山脚下一座孤城黑沉如铁,就着空寂之山险峻的山势砌就,远远看去只看到高大的城墙和马面,壁立千仞,城上有零星灯光从角楼透出。那是帝国驻扎地面的镇野军团在北方空寂之山的据点——这座城池建立于五十年前,这之前则一直是当地霍图部的领地。
五十年前霍图部举起反旗,冲入空寂之山的死亡地宫夺走宝物后,受到了帝国的全力追杀,由巫彭元帅亲自带领征天军团征剿,加上地面上镇野军团的配合,不出两年,砂之国四大部落里最强大的霍图部就被消灭得干干净净,从此再也没有声息。霍图部的领地也由帝都直接派出镇野军团接管,牵制着沙漠上另外的三个部落,令其不敢再有异心。
一切似乎都已尘埃落定,云荒上的百姓已经有数十年不曾听说过“霍图部”三个字。一个那样大的民族,就这样被铁腕从历史中抹去——宛如百年前的空桑。不过,沧流帝国高层里的将官嘴里,还时不时会冒出“霍图部”三个字。因为只有那些能接触到帝国机密的要人才知道,对霍图部的追杀五十年来从未停止过。
云焕从讲武堂出科后直接留在征天军团的钧天部里,镇守着帝都伽蓝。这本是在军队中青云直上的最快途径,凭着出众的能力和炙手可热的家世,加上巫彭元帅的提拔,他以二十三岁的年纪成为帝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将军,也正因为如此,号称勇冠三军的少将实际上很少离开伽蓝城去执行任务,而把更多精力用在应付帝都各方说不清的势力纠葛上。和西京师兄的交手中,自己就吃亏在实战经验上吧……看着渐近的孤城,云焕握紧光剑,回忆着三个月前在桃源郡和同门师兄的那一战,剑眉慢慢蹙起。
西京师兄,还有未曾谋面的师姐白璎,是剑圣门下的另外两位弟子。
剑圣一门,历代虽然游离于空桑王朝统治之外,但依然是空桑那一族的人,虽然游离于外,但变乱来临的时候他们还是会为本族而拔剑吧?像西京和白璎……不知道师父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态,才将自己收入门下。
那样反复的疑虑中,沧流帝国的少将望着铁城上的灯火沉吟,又看了看城下那一座白石砌成的古墓,将手探入怀中,取出一面令牌,低头看着,仿佛出现了些微的犹豫。
“湘,掉头,先去空寂城。”
用力握着腰侧的光剑,直到上面刻着的那个“焕”字印入掌心肉里,云焕终于下了决心,冷冷吩咐身侧的鲛人傀儡。“是。”
湘却是丝毫不懂身侧主人在刹那间转过多少念头,只是简单地答应了一声,就拉动缰绳,将赤驼拉转了方向,从通往城外石头旷野的路上重新拉回官道。
“等明天,去城里买一篮桃子再去看师父。”
将视线从遥远的古墓上移开,心里忽然跳出一个念头,云焕唇角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意——记忆中师父应该练过辟谷之术,几乎仙人般不饮不食,唯一喜好的只是春季鲜美的桃子,那时他们一群孩子来看师父的时候,几乎每次都不忘带上荒漠绿洲里结出的蜜桃。
这样的小事,居然这么多年后自己还记起来了……云焕只是莫名地叹息了一声,转过头去:只盼这样前去,也可以让师父答应帮忙吧。
这个茫茫大漠上,只怕除了师父也没有人能够助他一臂之力了。
在湘抖动手腕挥舞缰绳,将赤驼掉头的刹那,忽然发现那两头温驯的牲畜定在原地,全身瑟瑟发抖。鲛人傀儡不明所以,只是继续叱喝着催动赤驼。
“住手!”
云焕忽然觉得不对,只觉身侧有无穷无尽的杀机涌现,层层将他们包围——那里天上地下,无所不在的煞气!是什么……是什么东西过来了?空寂之山上黑云翻涌,是那些鸟灵呼啸着扑过来,距离尚在十几里开外,但迫近的杀气却是如此强烈!“小心!”
看到赤驼身上沁出来的居然是一滴滴的血时,云焕一声断喝,将湘从驾车的位置上一手拉起,右手按上腰间暗簧,光剑铮然出鞘。
两头赤驼站在原地,仿佛被什么无形东西禁锢住了,动弹不得,大口地喘着气,抽搐着,不知被什么样诡异的力量控制了庞大的身躯,居然连发出一声悲鸣的力量都丧失了。赤色的毛皮下,仿佛被无数利齿咬着,每个毛孔都渗出汩汩的鲜血来,染红了沙地。而那些血滴入沙地,转瞬便被吸收得了无痕迹,然后,奇怪的是,黄沙居然沸腾起来!
暗夜里的沙漠本来是静谧的,无边无际的,此刻仿佛一块巨石投入水面,泛起轩然大波——赤驼的血一滴滴落入沙中,地面居然翻腾起来,原先不过是沙舟附近的沙地起了波动,继而仿佛水波一圈圈荡漾、范围迅速扩大,到最后、居然整个沙漠都如同沸腾的水一样翻涌起来!
诡异的景象让云焕屏住了呼吸,握紧手中光剑,全身蓄满了力量,一触即发。
他见过最强的对手,却从未遇见眼前这样超出自然力量的情形!地下有什么东西在哀嚎,沙漠翻涌得越来越厉害,似乎某种可怕的东西就要破地而出,而空寂之山的鸟灵在远处号哭呼应,仿佛也感觉到了这边的召唤,呼啦啦一声、那些原本云集在山头的魔物陡然折返,向着云焕二人扑过来。黑压压的翅膀遮蔽了天空,在沸腾的沙漠上投下一片阴影,急遽移动过来。
天上地下的哀叫哭泣声交织在一起,诡异有如噩梦。“啊。”
湘叫了一声,声音里并没有惊恐失措——傀儡就是这点最好,没有恐惧,也不会贪生怕死,就在如今的危机下也不会如同普通人那样哭哭啼啼,惊慌失措。
“鲛绡战衣穿上了么?”
云焕一手按剑,一手拉着湘慢慢后退,离开那架沙舟,眼睛紧盯着起伏不定的沙漠,一面急速对身侧的傀儡下令,“跟着我!一定要全力跟上我!如果跟丢了,你就向着古墓那边——”话没说完,脚下便是一空。
流沙在瞬间凹陷下去,如同漩涡一样流动着,朝最深处的黑暗里泻下,就如同地面上忽然张开一张巨口,将所有吞噬。赤驼终于发出了一声悲鸣,刷的一声没入沙中,沙下仿佛有巨大的魔物在咀嚼着,发出可怖的声响。片刻,沙地剧烈翻涌,将没入的赤驼吐了出来——在转瞬间,赤驼已只有白森森的骨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