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坚听了先生的话,分明是知道了大妹这件事,革退自己。先生的脾气,是很奇怪的,既然说出了,那就不会改变,无须多说话了。答应了一声是,退了出来,就到李小秋屋子里去,向他告辞。小秋放了一本《李义山集》在灯下,正一手撑了头,很无聊地在那里哼着。玉坚向他惨笑道:&ldo;你还念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我为你受累了。&rdo;小秋手按着书,站起来问道:&ldo;有什么事会连累了你?&rdo;
玉坚悄悄地把大妹家那场风波和刚才先生说的话,都告诉了,因问道:&ldo;你看,这不是为了你受了累了吗?&rdo;小秋道:&ldo;这可叫我心里过不去。我这个人真成了祸水了。先是闹得毛三叔夫妻两个拆散了。如今又来连累着你。&rdo;玉坚道:&ldo;我倒没有什么要紧,好歹下半年我是要到省里去的。不过这样一来,你要格外谨慎。&rdo;拿起桌上的笔,在纸上写了&ldo;日久恐怕事发,那人有性命之忧&rdo;。小秋皱着眉点了头,低声道:&ldo;我死了这条心了。下半年,我们可以同考一个学堂。不过这几个月,我总要在这里熬过去。&rdo;玉坚道:&ldo;不是那样说,你这几天,还只托病,少念书,少写字,看看先生的情形怎么样,万一不妥,就借和我结伴为名,一路下省去,你看不好吗?&rdo;小秋听到他被先生斥退了,心里头便是懊悔到万分。自觉玉坚说得也对,只是叹气。
到了次日,玉坚是不声不响地走了,小秋没有了可以说话的人,心里更是难过。虽然病是没有,心里烦闷的人,一样的也是爱睡觉,所以终日里只是睡着。他对于春华的消息,虽是隔绝的,但是春华对于外面的消息,却还继续的可以听到。她在父亲口中,知道玉坚是辞学了。在许多女人口中,知道大妹吊过颈了。这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老实说,他们两个人都是为了自己的事,受了连累的。虽然是很侥幸,不会连累到自己,但是这也只可逃过这回子,以后若有这样的事,恐怕也就会发作的。再说母亲这几日对自己的样子,也着实不好,一看到就板了脸,这个日子,过得也实在没有什么意思。心里既要发愁,又要害怕,而且坐在里面书房里,只有一扇纸窗子,对了三方都是白粉墙的小天井,那天井真像口井,上面只有斗大一块的天。天井里是什么东西也没有,就是石板上湿粘粘的,长了一些青苔。
春华伏在窗里桌子上,抬头是看着白粉墙,低头却是看到石板上那些青苔。无可奈何,关上了房门,还是找些书来消遣。一个人到了无聊,决不肯拿了理智的书来看,必定是拿了情感文字来看。她所认为可以消遣的,原来就是《西厢记》、《牡丹亭》这些书。最近小秋买了《红楼梦》、《花月痕》,以及林琴南译的《红礁画桨录》,这些中西言情的小说,偷偷地,一部一部送了给她。春华看了之后,觉得这些书上写的儿女私情,比那些传奇,还要更进一步,仿佛自己也就身人其境,耳闻目见一般。光是一部《红楼梦》,在两个月之内,就从头至尾看了三遍。先是爱看林黛玉初人大观园,贾宝玉品茗拢翠庵那些故事,如今却改变了方针了,只爱看林黛玉焚稿,贾宝玉发疯这一类悲惨的故事。今天听到玉坚退学大妹寻自尽的这两段事情,心里非常难过,三从四德,这时脑筋里是不留一点影子。记得在唐代丛书上看到,有那些侠客,能够飞檐走壁,专帮着有情的人团圆起来,说不定现在也有那种人呢。果然有那种人的话,必定是由天井上跳了进来,从今天起,我可别关上窗户,让侠客好进来。若是有人在半夜里跳进窗户来,我可别大惊小怪,让他把我背去得了。然后我和小秋两个人,同到北京天子脚下去。过了几年,小秋做了一番大事体,少年得志,同回家来。我,自然是李夫人,坐了轿子,前呼后拥回家省亲,我想我有那种身分,父亲也就不会追究我已往的事情了。至于管家呢,他们也就不会那样子,只管尽等了我,必定是已经另娶别人家的姑娘,我尽管回来,那什么纠葛都没有了。她想到了这里,仿佛已经是作了夫人回家来一样,那心里郁积了这多日子的烦闷,就一扫而空。但是,在这个时候,母亲捶着房门要进来,打破了她甜蜜的幻想。一面将桌上放的那本《红楼梦》向帐子顶上一抛,一面就来开门。口里咭咭着道:&ldo;躲在房里,也是不得自在。&rdo;宋氏进来道:&ldo;我不过进来拿一点茶叶,立刻出去,也不打你的岔。&rdo;春华这是知道的,非是来了上等客人,母亲是不会到这里来拿好茶叶泡茶的。等母亲走了,也就悄悄地跟了出来,在堂屋隔壁的屋子里,伏在椅子背上,向外偷听着。只听到来人道:&ldo;管府上也是怕府上不放心,所以派我来报信。前几天有人荐了一位老医生,来给我们少东家看了一看,他说,这病不要紧,他可以救得好。写了个方子,接连吃了三剂药,这病也就好多了。大概再过半个月,就会全好的,这是姚管两府上的福星高照。&rdo;春华听了这话,也就明白了,分明是管家那要死的孩子现在不会死了。这天,真是可恶,他不会死,让他害这样的重病做什么,倒让人家空欢喜了一阵。
她呆呆地向下想着,已经忘记了她身子何在,伏在椅子背上,只管用力地在椅子背上靠着。也是她倚靠得太着力了,连人带椅子,&ldo;哄通&rdo;一声,向前扑了下去。椅子翻了过来,架住了她的大腿,她整个浑身向前一栽,人跌晕了,简直爬不起来。宋氏本来是在外面陪客的,只因为来的人,是亲戚家里的伙友,而又是来报告姑爷消息的,所以勉强坐到堂屋里来陪客,其实也很窘的。现在听到屋子里这样响亮,倒是解了她的围困,立刻抽身向屋子里走来,将她扶起,问道:&ldo;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rdo;春华道:&ldo;我不怎么样,还不要我摔跤吗?只是可惜没有把我摔死,我这样当死的人,偏是不死!&rdo;她说到末了这几句话,声音非常之重的,当然堂屋里坐的客人,也就听到了。春华是不问这些,扭转身躯向屋子里就走。这样一来,倒让宋氏加倍地为难,还是出去见客呢,还是不出去呢?客人就是不问,分明是姑娘话里有话,让他把这段消息传到管家人耳朵里去了,就要让人家说家教不严了,因之坐在屋里椅子上倒是呆了一呆。春华听到她在隔壁正屋里咳嗽,分明是没有出去。所以没有出去的原因,那又必是为了自己那句话说得太重了,自己受了母亲好几天的压迫,今天总算报了仇,自己虽是得着的消息不大好,但是有了这件痛快的事,这一跤,算没有白摔。于是掩了房门,又在床上躺下了。
在她这十几天以来,心里都抱了无穷的希望,以为管家的孩子,病到那样沉重,纵然目前不死,也不会再过多少时候的。只要脱了这一套枷锁,以后是个没拘束的身子,要怎样逃出来,总还不难。照现在的情形看起来,那个人不但不死,而且还有各项杂病完全都好的指望,不知他们家在哪里找来了这样一个老医生,这个人实在可恶!不过他的病已经是快治好了,发愁又有什么用?现在只有再涌起刚才作的幻想,等待侠客来搭救我吧。这个念头,跟着恢复起来。她觉着在这百事绝望,关在闺房里的时候,只有望了侠客前来是一条生路的了。在《红绢无双传》上,只说到侠客,究竟侠客是什么样子,那书上可没有形容得出来。若是他到这里来了,看到他是红眉毛绿胡子,像台上大花脸一样,可别害怕。他必是提起我来,放在胁下夹着,轻轻一跳,就跳出了墙去。那么,我现在要把心镇定了,千万别到那时张惶起来,把好事给弄僵了。她睡在床上,越想越逼真。因为想得逼真,也就十分的感到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