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记起他的话来了。这事来得太突然,方才听他这么一说,我的思绪彻底中止了。后来,他的眼光吸引了我,还有他的郁悒,他的眼睛和他的郁悒是他的不幸所在。我多么想帮他摆脱这种不幸,他笼囿在这种隐藏的、神秘的感伤里,我心口像刀割一样疼痛。
&ldo;不会的,&rdo;我说。&ldo;你还是以前的那个郑先生。&rdo;
&ldo;我不是了,植莉,&rdo;他说。&ldo;我不是了。我是郑泽南,不是郑泽峰。泽峰是自由的,他可以倾心倾血,用生命中的全部力量来爱你。但是我不能,我是个结过婚的、有妻子的人;而且‐‐她已经找到我了。&rdo;
我恍然想起,早些时候,到这里来过的那个女人。不错,我记得老王说过,那个女人是郑先生的嫂子。如此说来,她其实是郑先生的妻子了。
&ldo;是打扮得好像男人的那个女人吗?&rdo;我问。
&ldo;你怎么知道?&rdo;他很惊讶。
&ldo;王伯告诉我的。她来过这里。&rdo;
&ldo;什么时候?&rdo;
&ldo;你去西安的时候。&rdo;
&ldo;这么说,你已经见过她了。&rdo;
&ldo;见过了。王伯说,千万不要告诉你‐‐她会伤害你。&rdo;
郑先生短促地笑了笑。
&ldo;谁也忍受不了她加在我身上的痛苦。我诅咒这个女人,是她让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迫使我从一个正常人,变成了一个欺瞒世人的罪犯、一个不得不撒弥天大谎的视力正常的瞎子!&rdo;
我诚惶诚恐地望着他,心跳停止了两秒钟。
&ldo;郑先生‐‐你的眼睛看得见吗?&rdo;
一丝难以洞悉的微笑,在他嘴角转瞬即逝。
&ldo;我什么都看得见。&rdo;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两只眸子黑幽幽地发着光,仿若深不可测的渊潭,我就像站在断崖边上往下窥望那样惊心动魄,而这个渊潭又是如此吸引我,仿佛要把我拉进去似的。我激动得差点儿喊出声音来。
&ldo;全世界的人怎么看我都有无所谓,我只在乎你一个。&rdo;他说。&ldo;我原想到了一定的时候才告诉你,我不是故意要欺骗你。真的,不是,相信我‐‐原谅我,植莉!&rdo;
&ldo;我相信你,我不怪你。&rdo;我一时忘情地说。&ldo;现在我多么高兴,你的眼睛看得见‐‐你看得见我!&rdo;
&ldo;是的,&rdo;他热切地低声说。&ldo;我看得见你,我的好姑娘。你是我一生中所见到的最可爱的姑娘。从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正直、善良,没有任何伪装。你就像是我的血亲,是我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份。我爱你,胜过世界上一切。如果不是想到你,只怕今晚我就不会在这个芸芸众生中苟延生活下去了。&rdo;
&ldo;不要啊,&rdo;我用手封住他的嘴。&ldo;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信任你。告诉我好吗?‐‐把你的痛苦、你的不幸告诉我,我们一起来承受,我们一起来解决。我既然是你的朋友,就要做一个共患难的朋友;我既然爱你,就会接受你的一切。&rdo;
静默统御了良久。郑先生夜一般漆黑的眼睛,洞察肺腑地瞧着我,密切中添增了几许专注。
&ldo;植莉,你真的想知道吗?&rdo;他问。
&ldo;我想。&rdo;我鼓励他说。&ldo;我知道你心里有秘密,当我发觉你心里有不可遏止的潜藏的秘密时,我很想知道这个秘密是什么。但我想你不说出来,一定有你的苦衷,我一直都在耐心等待着这一切都能理解的时刻到来。&rdo;
&ldo;世间竟有如此奇特的女子,&rdo;他说。&ldo;天啊,既然你安排我认识她,那为什么又禁止我爱她呢?&rdo;他略停了一下。&ldo;我原以为,我得把这个可恶的秘密,一直带进我的坟墓。但自从认识你以后,我愿意为我所做的一切忏悔‐‐而你,就是那个听我忏悔的人。但是这一天,到来得太快了‐‐&rdo;他狠狠地咬了咬牙根,孤愤地说‐‐&ldo;植莉,听这个故事,需要有健康的神经。还好,你的神经钢丝般坚韧。不似我,当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我意志薄弱,遇事没你这般勇毅坚强。我少时就没了母亲,我母亲在生我们兄弟俩时就过身了。算命先生说,泽峰落生的时间不吉利,他要过了二十五岁才能与家人生活在一起;否则,就会给全家人带来不幸。我父亲很迷信,就把他寄养在重庆一个朋友的家里。我的孩提时代,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我只记得,自我懂事起,我父亲就是个生意人。楼上躺着的那位老太太,是我父亲的姑母。她很年轻、尚未生儿育女,丈夫就遽然病逝。但她一直没有再嫁。七十年代,在她年届花甲之时,她丈夫的一个远房亲戚,从美国给她寄来一笔数目可观的养老金。我父亲就是用这些钱,做起了第一笔生意。那年头,经商的人奇少,生意十分好做。我父亲从开饭店、办工厂、到最后搞房地产开发,短短二十年间,就积累了上亿元的资产。但同时,他也从一个三十出头的年青人,变成了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
&ldo;我父亲也意识到,他老了。但这是生命的规律,他也没有办法。这时候,他想起自己还有两个儿子,就打算把这份家业传给我们兄弟俩。可不久他发现,他自己虽然是个商业奇才,他的两个儿子却不是。我和泽峰都不喜欢做生意。泽峰迷恋登山运动,他在北京念大学的时候,就参加了学校里的登山组织。而我醉心生物学,这也是我所学的专业。在我桂林的别墅里,我收藏了上万件植物标本和昆虫标本,其中珍希的标本,并不比这里正规的研究所珍藏得少。我父亲很失望,但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从不强迫别人干他不愿意干的事情。他的苦恼引起了他的许多生意伙伴的注意。不知是谁,给他出了个主意,只要能娶到一个精明能干、有头脑的儿媳妇,那家族的事业就能够传承下去了。我父亲很赞同这个说法。这个信息不胫而走,还没怎么声张,几天的时间,就传播得城里人人都知道了。
&ldo;来说媒联姻的人络绎不绝,差不多都是生意场上的人。其中我父亲的一个老熟人,介绍他认识了我妻子的父亲曹锦棠。我父亲第一次见到那个姓曹的,看他还是挺顺眼的。他在本市有一家酒店、一家典当行、一家加油站。他只有一个女儿,他准备专心搞典当行和加油站的生意,把酒店交给女儿打理。后来我父亲见到了他的女儿曹若男。她身体绝对健康,有一种女性的魁梧,性格和能力又跟她的名字一样,像男人那样强干。她把酒店打理得十分红火,她的精练征服了我的父亲。我和泽峰时年二十四岁,泽峰还不能回到我们身边。我命中注定要遭受这次劫难。我从桂林被召了回来,不容分说,被安排与这个女强人见了面。她话不多,十分冷静,但每说一句话都博得了我父亲的欢心。她父亲更希望能攀上这门亲事。迄今思之,他完全是看中了我家的财产。他想方设法讨好我父亲,他们父女俩都一样。成年以来,我杜门避嚣,一门心思全放在研究植物标本上,对爱情和婚姻一点也不懂。我父亲希望我能与她结婚,我当时一点感觉也没有。我不爱她,也不了解她;对我而言,她就跟大街上的那些陌生人一样,我甚至也没讨厌她。我父亲不断地恳求我考虑他的建议。他认为,我娶了她以后,就可以潜心治学,不用烦心生意上的事情。世界上只有父亲一个人能左右我的意愿,命运偏偏让他在这个时候出来劝说我。我中了邪似的,动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