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我若有了心上人
李镜手扶李棋肩头,李棋便起身,抹了下眼泪道:“王少府,许师傅说的不错,如果那日来凤楼上未曾出事,他如愿拜入你父亲门下,那么洪水半夜来袭之时,你二人便都宿在城东医馆之中,生还希望不大;没有你二人施救,县中百姓恐怕伤亡更重。你以为他是为他爹爹的死心意难平,你错了,你才是那个心怀怨怼之人……”
王寂落泪苦笑道:“我何尝不知,夺走昌哥的并非杀害他爹的凶手……明府不是已然想到?一切悲剧都源于洪水,而这场洪水,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原来,王寂当上县丞后立即提审周水兴,也同李镜一样,多次登上重修后的望江楼勘察思索。也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盛夏午后,他从东南大厢窗口凝望远山近水,忽然间想明白那两名疑犯杀害许焕的动机是与水患有关。为求证这一猜想,他以在江都县兴修码头为名,向工部下设的水部衙门请调了洪水前后江淮地区的水文图。
“两幅图交相比对,真相一目了然。”
王寂泪眼望着夜空,哀声道,“二十年前那个夏天,因上游盲目围湖造田、占用行洪洲滩,又遇连日暴雨,致使下游江水泛滥成灾。若不尽快泄洪,吴地江水一旦决堤,东南千亩良田必将毁于一旦。我江都县地处两山之间,是江淮地区唯一一处地势南高北低的山坳,用此处泄洪,可引江入淮,保东南四万百姓不受水灾荼毒。”
李镜胸口起伏,沉声道:“换言之,泄洪一事,乃是朝廷做出的救灾决策。两害相较,应取其轻。用江都一县,换吴地千亩良田……”
“是,是,为保东南百姓安居,我江都县不得不遭此一劫。居上位者不见生民疾苦,只想着权衡利弊、算计得失,我懂;可他左峻,身为一县长官,既知有此一役,为何不向我县乡民发出预警?为何不疏散百姓、组织自救?洪水将至,他竟擅离职守,自个儿跑了?!”
李棋两眼圆瞪,震惊问道:“你怎知左峻已然知情?”
王寂垂眼道:“他借口外出公干离开之时,洪水未来;水刚一退,他便带着救灾队回到县里。可那救灾队,根本不是州府衙门的官军,而是他从吴地招募来的草头军。若非事先知情,他如何能预判我县需要救灾?”
李镜转眼思量,却见王寂悲愤捶地道:“明府以为,这些年我们追查许焕师傅一案,只为替昌哥申冤?不,我们是想要一个说法!我江都县为着大局,做出如此惨痛的牺牲,他左峻抛弃治下百姓,却步步高升、功成名就!公道何在?天理何在?!”
王寂抒发完胸中怨气,身子一松,颓然趴倒在坟堆之上。于哨儿与常青跪倒在地,向李镜磕头请罪,李镜摇手道:“罢了,你们皆受水患之害,何罪之有?本县忝居此位,自当为治下百姓主持公道,何须尔等费此周章?”
言罢长叹一声,背手便走。
李棋冲那两人使眼色,叫他们起身、背上王寂,可王寂却如一瘫烂泥,死赖在许昌坟前不动弹。李镜回头道:“随他去吧。”
三人下山进城时已过了二更,于哨儿与常青原该歇班,李镜便挥手让他们散了,自己提一盏灯,与李棋两人往县衙走。
马灯照亮身前方寸之地,四周尽是幽深的黑暗。李棋越走越往李镜身上靠,李镜看出他害怕,便拉住他手,握在自己手心里。周遭世界仿佛悄然隐去,只剩两人一灯相依为命。李镜放慢脚步,手中温暖传到心里,却尽是酸楚。
许昌与王寂被造化作弄,彼此心许却不能相守,二十载各自孤独守望,最终落得生离死别,令人唏嘘。为他人命运哀叹之余,李镜不免联想到自己的心事。
心上人近在咫尺,却又隔着一生一世。李棋天资敏慧,心地纯良,配得这世间一切美好与幸运,不该被他这样的坏人糟蹋、一辈子作他的附庸。凭李棋的资质,去考科举一定能脱颖而出。他日金榜题名,再寻个好人家的姑娘,堂堂正正、自在光明地过一生。
两人携手走过暗夜里的长街,可转过街角,便要回到纷纷扰扰的人世间,他不可能永远不放手。他舍不得放李棋走,更舍不得李棋在他身边虚度此生。
一阵风来,吹动道旁商铺的门窗,李棋吓得一惊一乍,直往李镜身上扑。李棋在他怀中停留的几秒,如一生漫长。
回到县衙后堂,李镜不得不撒开手,却见灯下李棋双眼哭得红红的。
“棋儿还在为许师傅和王少府难过?”
李镜问。
李棋点点头,边替他解开大氅系扣边说:“许师傅怕自己忍不住与王少府亲近、害他染上蛊虫,只得斩断情丝,避而不见。他两如何度过这几千个相思的日日夜夜,我一想起来,心里就难受得要不得。”
李镜扶住他侧颈安慰道:“好在王少府一直没放弃,这些年许师傅隔三岔五被他堵门纠缠,虽不能回应,总是种慰藉,两人也算长相守了。”
李棋撇嘴道:“不能朝夕与共,算什么相守?我若有了心上人,便是死也要赖在他身边的。”
李镜哀伤笑道:“你还小哩,世间多的是爱别离、求不得,哪是你想的这般容易。”
当晚两人相拥共枕,李棋想想又掉了一回眼泪,李镜哄孩子似的轻拍他脊背,直到他呼吸匀静,才安心睡去。
第二日王寂仍不到班,第三日、第四日也不见人。又过了几日,人们发现他死在许昌冢前,土堆上,他用手指深深划出两个字:“不悔”。李镜做主将坟刨开,为二人合葬。七七四十九天后,李镜收到姑母回信,邀他新年进靖王府共度佳节。
一进腊月,李镜便与李棋告别众人,带上周水兴等人的口供与上千乡民按压手印的陈情书,往长安告御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