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春说到这里,也就把情美骗取钻石戒指的事,略略说了一说。却不说令仪是自己的未婚妻,也不说和陆情美发生了什么关系。
余何恐听着沉吟了许久,微笑道:&ldo;那么你到天津来是逼上梁山?你若是找不着这位陆女士,回去不回去呢?&rdo;计春觉得这是透露口风的一个机会了,便说不回去了,打算另谋出路。说到这里,余何恐少不得就盘问起他的历史来。
计春知道这种大文豪,对于农工是表示同情的,就把自己真正的历史说了出来。余何恐突然两手一拍大腿,喊道:&ldo;好极了!&rdo;同时就伸出手来,向计春握着,紧紧地摇撼了几下,笑道:&ldo;我正需要一个由农村里出来的人做朋友。你来找我,那就好极了。我现在想编一本三幕剧,题目是《牛》。我很想在这篇剧本里,把农村经济崩溃的核心来把握住,只是我没有农村生活经验……不过我当年教书的时候,也曾到乡村里去考察过几日,但是无论怎样细心体会,那也不过表面上一种观察罢了。你既是当过牧童的,关于这种题材,当然是能够供给的。你能不能和我合作?&rdo;
计春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这样名扬中国有权威的作家,居然要和自己合作,这可是幸运了。便笑道:&ldo;我并没有什么本领……&rdo;余何恐连连摇着手道:&ldo;并不需要你什么本领,只要你是一个农村里出来的人,这就什么都够了。你住在这旅馆里,经济上如何负担得起?你就搬到我家里去住罢。老实说,我家里那种舒服,不会差于这旅馆里的。你带有行李没有?&rdo;计春说是没有。
余何恐就叫着茶房进来,教他把这号房的账目结了,便向计春道:&ldo;你这就同我一路走,用不着客气。&rdo;计春真想不到一个新交的朋友,倒有这样干脆,这事过于顺适,自己倒有些疑心了,便站着笑道:&ldo;恐怕我不能给余先生多大的帮助。&rdo;
余何恐道:&ldo;我请你同我去,你就同我去好了。我这人决不知道什么叫作虚伪的。&rdo;计春听人家说得如此干脆,若是不去,倒反映着自己虚伪;而况自己除了这样做去,也是没有第二条路子可走的了。当时也就不便再说什么,跟着余何恐走去。
到了他家,却是在上海弄堂式的所在,一幢小小的洋楼,屋子外面,短砖墙和铁栅栏,围住了一个小院子。里面有两块糙皮,和几盆花木,顺着铁栅门,有一条洋灰泥路。向外开的两扇玻璃门上挂有两幅花绸窗帘,一眼望到,便会知道这是一家租界公寓,或买办阶级的人家,却不料余先生会和这种人住在一处。
余何恐刚刚是推开那铁栅栏门,那玻璃门打开着,就有人在里面,叫着相迎道:&ldo;余先生回来了,回来了!&rdo;计春向前看时,却是三位烫发长衣的女郎,蹬着高跟鞋,嘻嘻哈哈走了出来。随后有两个穿长衣,两个穿西服的青年,也就笑着出来,在走廊上就把余何恐包围住,笑问道:&ldo;余先生一早就到哪里了?我们还等着余先生买点心吃呢。&rdo;
余何恐笑着将两手乱摇道:&ldo;别忙,别忙!我给你们带一个戏剧顾问来了。这一回上演,成绩一定可以办到九十分以上。信不信由你。&rdo;说着,手上拿着帽子,乱摇着走进屋子去了。
计春跟着他走进了屋子,却见地板是油光的,天花板是雪亮的,寸来厚的织花地毯上,陈设着蓝绒的沙发椅子,圆桌上蒙着蓝绸的桌围,上面放的茶具,细景瓷描金的,烟灰缸也是景泰蓝的。总之,在欧化中还要显出富贵气来,但是这好像还是预备那平常一种人来坐的。
在这时,他推开旁边一座门,侧了身子,将手连指两下,眼睛向计春望着,那意思自然便是让计春进去。计春到里面看时,有写字台,写字椅,长长的绒面沙发睡榻,桌上放着石膏的维纳斯裸体像,壁上也是大幅的裸体画。在这写字台对面,有幅油画,画着一个小孩子牵了一头牛,下河去喝水。那小孩子全身一丝不挂,赤条条地,两脚站在水里,弯着腰用力牵了那绳子。牛却不肯听话,四腿前撑,身向后挫,绳子缚在牛角根和牛脖子上,牵得笔直。
第三十一回一客登堂牧童堪作范(2)
余何恐将手指着那画道:&ldo;你看看,这画画得如何?完全是力的表现,就是那个穿西服的密斯脱曹画的。&rdo;计春对于艺术却是外行,便点头说好。
余何恐自坐在写字椅子上,叫计春在旁边椅子上坐下,他笑道:&ldo;我们先且作十分钟的谈话,看看我们能不能合作。我的戏剧,是看了这画有所冲动的。也想找这样一个小孩上演。&rdo;计春道:&ldo;放牛的孩子,裤子是要穿的。&rdo;
余何恐道:&ldo;我也知道裤子是要穿的,但是我想在穷得裤子都没有了,这一点上着力。&rdo;计春笑道:&ldo;乡下人一件衣服打七八个补丁,那倒是有的。在门口河里洗澡还要挨骂,放牛不穿裤子那不行!&rdo;
余何恐道:&ldo;我觉这画不错,据你说是具体错误了。&rdo;计春微笑道:&ldo;这画实在错了。缚牛的绳子,不是缚在脖子上。&rdo;
余何恐道:&ldo;上街来的牛,我也看见过的,好像是缚在牛头上的呀!&rdo;计春笑道:&ldo;牛头上怎样系绳子?牛的力气很大,绳缚在牛的头上,一个小孩怎样牵得动?&rdo;
余何恐用手摸摸头,吸了一口气,想道:&ldo;莫非像马缰绳一样,衔在牛口里?&rdo;计春道:&ldo;不!牛的绳子,是穿在鼻子眼里的。&rdo;
余何恐两手按了桌沿,睁着眼向他看了道:&ldo;奇怪!牛绳子是穿在鼻子眼里的。那怎样的穿法?&rdo;计春道:&ldo;在牛小的时候,就要把它两个鼻子眼打通。在这眼里,有用铁圈的,也有用小木栓的。譬如说木栓罢,一头大,一头小,小的由左眼穿出右眼去,绳子就系在栓子小头上。一拉绳子,牛的鼻子痛,它就不能不跟着走了。要不然,你请想,那样一个大东西,小孩子怎样牵得动呢?所以小孩子放牛,就怕牛鼻子断了。这个东西断了,牛就满山满野地跑,没有几个人是不能把它鼻子拴好的。&rdo;
余何恐听了他的话以后,沉思了一遍忽然两手一拍,站了起来道:&ldo;对了对了。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rdo;他说毕,笑着跳了起来,打开这房门,拍着手笑道:&ldo;你们都来,你们都来,关于牛,我有新的发现了。&rdo;在他这话说过之后,那些男女就一阵风似地,拥了进来。
余何恐指着一位披长头发,打黑领结的西服青年笑道:&ldo;密斯脱曹!你错了。牛的绳子是穿在鼻子眼里的,不是缚在牛头上的。&rdo;那密斯脱曹不由地臊得两脸通红,就正着脸道:&ldo;牛的绳子,也有绑在头上的。何况事实是事实,艺术是艺术,那原来不能一律而论的。&rdo;
余何恐倒不和他辩驳,却掉转脸向大家道:&ldo;有了这位密斯脱周,加入了我们这个团体,就给予我们的帮助不少。今天晚上,我们可以开一个谈话会,大家可以把自己对于农村生活,正想描写,而又不敢下笔的事情,都写了出来。谈话会的时候,我们就轮流着来问他,他知道的,自然能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复,就是不知道的,也可以给我们一些旁证,总比我们那想当然耳的好一些。&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