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三这日石疆出了府,只带了两个小厮,直奔醉乐坊,这日来得比以往早了一些,酒也喝的急,没过一会儿就酩酊大醉,这一日是石疆的原配夫人岳氏的忌辰。
岳氏是参黎出了名的美人,出身世家,温婉贤良。
长顺十年,岳夫人突发急病,没等到大夫来就故去了,据闻石疆与岳氏十分恩爱,自她仙去后,再未立过新夫人,就连妾室也不曾再纳。
“初见你时,我就想,像,太像了,你的眉眼尤其像她,”石疆望着乐玖,像是隔着她看到了另一个人,“笑起来的时候就更像她了,眼睛总是这样弯弯的,像是月亮,里面又闪耀着星河,她也最爱牡丹,喜欢方山露芽,好舞好乐,钟爱各色糕点……”
其实乐玖不喜欢花,喝茶虽不挑剔,却并不喜饮方山露芽,只是知晓其妻岳氏喜好,这才让人换了此茶,要说与石疆口中女子的相似之处,应该只余喜食糕点这一处吧。
声音越来越小,逐渐沙哑了起来,眼角沾上了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是忌日,今日穿得格外素雅,像个待中的举子,又像是私塾里面的教书先生,一行一举,不似往常。
几日不见,眼前的人突然间老了几岁,眼尾爬上了几缕细丝,头上也多了白发。
“还记得前些日子问过你的贪腐案子吗?”石疆声音听起来像是醉着,可那双眼睛却异常清醒,再联想到上次场景,乐玖都不禁怀疑他在装醉。
“记得。”乐玖回道。
“你说,‘官员无道,见死不救,我辈势薄,沦为鱼肉,自当磨刀挥剑,直插敌心,方解万恨。’”
乐玖没接话,只是漠然地看着他。
“哈哈哈……”石疆兀自大笑起来,过了许久才平静下来,“当时你是不是特别狠自己手里没有一把趁手的匕首,那样一下插进来,大快你心。”石疆抓着乐玖的手,直戳自己的胸口。
待乐玖反应过来立刻抽出了手,拈起一旁的帕子擦着手。
“你猜的不对,那个时候,我还不想让你死。”乐玖将帕子扔到桌子上,突然俯下身,凑到石疆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可以听见的声音说着,“我其实更想看看言大人苦心经营的正直之姿一夕土崩瓦解,惶惶不得终日的样子,就好比……现在。”乐玖离开耳畔时笑出的热气全呵在石疆脸上。
石疆看着乐玖,“我还没醉到什么都听不清的程度。”
“我知道,”乐玖满不在意,“大人大可杀了我。”
石疆离开的时候醉的脚步虚浮,两个小厮将他扶上车时,乐玖在房间里一样醉的不成样子,月娘将人扶上床,吹了灯。
石疆的院子在府园正中,几个儿女的住处都离得不远不近,今日醉酒也未留人服侍,一方院落,不多时就静了下来。
乐玖点了醒神香在他鼻尖停了一会儿,起身坐在桌前,把玩着手中的白瓷杯,夜里无月,四处的灯也早早熄了,昏暗的视线里,只有一颗夜明珠勉强照物,约摸着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床上的人咳了声,坐了起来。
“你来了。”石疆的声音不大,并不是因为醉酒初醒,而是故意压低声音。
“……”乐玖从未想过,石疆会有所察觉。
石疆轻笑,“我不意外你来,但是看起来,你更为意外。”掀开帘子,走到了桌前,坐在了乐玖旁边。
乐玖细眉一挑,淡道:“你不用压低声音,石府的人都被下了药。”
“你是来杀我的。”石疆肯定道。
乐玖嗤笑一声,便换了一副姿态,“为什么杀李昱翊?”眼里渗着丝丝寒意,像是冬日里许久未进过食的豹子,就等猎物再走近一小步,就会迅速扑上去,撕碎它。
“他早该死,早在横桥之变那晚就该死,”语气平淡,如同老人诉说往事时的淡漠模样,又似是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可显然眼前这位两者都不是。
横桥之变,距今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可瑞兴十九年的一幕幕始终印刻在石疆脑海里,那时的他,不过是人群中一个略尽绵薄之人,或者说,是个旁观者更为贴切。
武宗正值壮年,未曾册封太子,骤然崩逝后,秦王李旻泽率牙兵千人列阵宫前横桥,欲以武力争得帝位。
一众大臣惶惶,武宗灵堂之前,几经商议,皆言徐王李旻烨淑质英才,勤刻有为,理当推为新帝,以平贼乱。
徐王推却再三,终是临危受命,点将军顾良锡为帅,风尘仆仆回京的安王李旻翊一道,平乱于临道门,史称横桥之变。
横桥之上,羽箭横的七七八八,掉落的火把烧掉了倒在地上的王旗,将士们的尸体像是被人丢弃的敝履,没有人会多看一眼,待到平静,抬到乱葬岗,连张草席都不会有,只能等着天上的鸟,地上的虫,啄啮啃噬,加快他们消弭于世间的步伐。
李旻翊夹了夹马腹,往前走了几步,目光始终望着远处那个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皇子,勉强定了定神,才道:“四哥,收手吧,我去和大哥说,他不会为难你的。”
秦王兵败已然是事实,若是及时收手,多方斡旋,至多不过贬为平民,可若是再进一步,这条命定然是保不住了,李旻翊握着马鞭的手不自觉的收紧了些,恨不得一鞭子冲过去,将人绑了,也好过任他这么一直下去。
皮鞭子扬到半空,却被身后的人一把夺了过去,李旻翊回头看着鞭子落到李旻烨手上,伸手就要去抢,有些急了,“皇兄,你这是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