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枫的情况并没有因为木村医生的到来而好转,只是暂时不再恶化。她的伤口看起来很难复原,更糟糕的是,她现在变得神经质,喜怒无常。她整天沉默地躺在床上大量地吸烟,很长时间不说一句话。她的眼睛显得暗淡无神,肤色也开始发黑。除了黎世杰,没有任何人来看望她,也没有得到过信息。她只是长久地盯着天花板,仿佛要看穿它,看到外面的天空,外面的世界。
每天她的伤口都要迸发出一种难以言表的剧痛,为了忍受这种痛苦,她咬枕头,咬被子,咬她能拿到手的一切东西,当黎世杰握住她的手的时候,他感觉她有一种惊人的力量。他只能给她打一针吗啡,经历了初期的笨拙后,他现在已经能熟练地做这件事。但吗啡只能暂时减轻她的痛苦,而不能消除这种痛苦。这种痛苦超越了人力所能控制的范围,这是战争播下的恶种,是人性的堕落使它盛开,堕落的力量永远是无敌的。
很多时候在深夜,黎世杰一个人默默地喝酒,他的健康状况不能支持他无休止的劳累,他身体的痛苦并不见得比周枫更好受,如果不是说更严重的话。他只能靠喝些酒才能勉强睡一会,酒能给他睡眠,使他麻木,对于他来说,麻木就是一种力量,一种希望。
他每天要买鸡、蛋或者肉,要到一个很远的小饭馆,委托他们炖肉,做饭,然后送给周枫,尽管她吃得很少,但他几乎天天都在做这些事。他和那些商贩混得很熟,一个大子一个大子地计较。物资的匮乏和物价的飞涨使他很快就用光了所剩无几的钱,他没有办法,只能去找赵子清,这个他在上海唯一能称为朋友的人。他记得赵子清曾经说过他有一笔美金可以资助他,他本不愿意要这笔钱,但现在他走投无路。
他打了很多电话都没有人接,他直接去了地区警局,才知道赵子清去了南京,不能确定什么时候回来。
他不得不当掉了手表,时局的变化使手表的价值在急剧下降。他拿着几张纸钞从当铺出来,叫了一张黄包车,他不甘心,他要去搏一把。
他很快就输掉了全部,他走在沪西破败而萧瑟的街上,深秋阴冷的海风侵袭着他的身体,他感到绝望。他想起他还有一件大衣,也许能值几个钱,或者可以换到几斤猪肉,冬天就要到了,大衣总是能多当一点。
他走进公寓,他怔住了,肮脏杂乱的屋子已经被收拾干净,刺鼻难闻的各种味道消失了,桌子上摆着烟和茶,他看见了美惠子。
“你怎么来了。”他问,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他现在很麻木,很累。
“这一段都没看见你,我来看看。”美惠子看着他杂乱的头发、脏脏的衬衣领口和红肿的眼睛,她能想象他这一段时期的生活状况。
他坐下来,点着一支烟,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美惠子注意到他的手腕,她问:“你的表呢?”
“当了。”他无所谓地说。
“你缺钱,为什么不来找我?”美惠子问。
他不是没有想过,但他开不了这个口,木村医生的诊费一直是她在支付,那笔钱并不少。
“没关系的,我有很大一笔美金放在朋友哪儿,他很快就会还我。”他说,他并没有说谎,但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刘志达,也得不到他的任何信息。随着周枫的出事,他不知道这笔钱还能不能要回来。他认为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他们应当偿还这笔钱,他们不能对他的好意无动于衷,对目前的他来说,那笔钱不但是笔巨款,而且很急需。但这只是他的看法,和眼前这场战争比起来,他个人的事永远显得那么渺小和微不足道。
“可你眼前怎么办?”
黎世杰沉默了,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即便当掉大衣,对于他的需要来说也只是杯水车薪。
“把当票给我。”美惠子说。
黎世杰没有拒绝,他掏出当票,递给美惠子。当一个人处于他目前的窘境时,是没有勇气拒绝别人的好意的,勇气只能依附于力量,从来不属于弱者。
“明天上午我会过来,你等我。”美惠子说,她小心地装好当票,走出了房门。
第二天上午美惠子带来了黎世杰的手表,还有三百块美金。
“你哪来的这么多钱?”黎世杰疑惑地问。
“你别管了。”她仔细地给黎世杰带上手表,“以后别当了,你需要这块表。”
“你这么会有这么多钱?”黎世杰坚持问。
“算我借你的。”美惠子说,“你不是还有一些美金在朋友哪儿吗?等他还你你再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