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望去,只见宋翁颓丧的神色,弯曲的背脊。他不再似壮年那般意气风发,不负先前的逼人的威势,他是真的老了。“不要,爹。儿子不要爹恕罪罪,儿子一人做事一人当,儿子愿受罚。”宋翰林泪眼涟涟,膝行着爬过去,牢牢牵住宋翁的衣袍。为儿一场,不能在科考场上出类拔萃,傲视众人,反而处处被程如墨压一头,让他爹铤而走险,为他偷换科考卷谋划前程,已是不孝。如今事情败露,他若不能一人顶下所有罪,连累他爹丢官职抛风光,以高龄之身灰溜溜回故乡,还不如让他一头撞死。宋氏父子相拥,互诉衷肠,皆是泪眼,感人之至。昭明帝一时起了怜悯之心,打算把科考舞弊案轻拿轻放,日后再好好补偿程如墨就是,毕竟十五年前的旧事了,一直紧抓着不放也没什么意思。程如墨有才,他当年参加科考也是为了一朝中举,走上仕途之路。他会给程如墨封官,会重用他厚待他,好好弥补他这些年受的委屈。不止昭明帝如此想,朝臣们也纷纷怜惜宋翁和宋翰林,想把科考舞弊案这件事揭过。更有甚者,开始指责起段书锦这个弄出今日这一幕的罪魁祸首。“段监国,皇上让你查案,查案讲求实证,你今日所作所为,分明是诈降。你这样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有何区别?”文官之流的这位臣子说得头头是道,仿佛段书锦身上没有一点可取之处。“依臣之见,段监国查案有误,科考舞弊案恐有隐情,皇上不如着人再查。”面对突来的指责,段书锦并未出声打断,而是挺直腰身,面不改色听完了。他不怒不惧,不急不躁,清润得如同一阵风,徐徐扑面。直到这位臣子说完了,段书锦才笑着看向苏拯,佯装不解道:“苏大人,你贵为大理寺卿,主查天下案情,不知查案中可有‘诈降’这一说?”骤然被段书锦叫到,苏拯魂都快吓出来了,身形狠狠颤了一下。回过神来后,苏拯擦擦额头的冷汗,勉力挤出一个笑,这才回话:“回段监国,查案中确有诈降一计。皇上仁心,因此燕朝刑案中并不重刑罚,避免屈打成招,造成错案。故而大理寺查案,多用诈降。”苏拯这番话狠狠打了那些质疑段书锦的朝臣耳光子,段书锦用诈降不仅是正常的,还是巧妙的谋算极深的,就连常年查案的苏拯自己都不一定能想出逼宋氏父子就犯的法子。可一想到段书锦的谋算让自己也牵扯其中,苏拯嘴角的笑更加勉强了,后背泛起丝丝凉意。段书锦捉着周崇大摇大摆地游街,把上京所有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然后在无数明里暗里的注视下,段书锦把人交来了大理寺,轻飘飘把烫手山芋扔给了他。就连他后续的发怒,与段书锦在朝堂上的争执,都被算计其中。段书锦借发怒的他之口,透露出周崇在牢中喊冤的消息,引得宋氏父子按捺不住,派人去杀周崇。周崇在段书锦的安排下,顺利假死骗过众人,连他也没发现。大理寺被人围袭的消息一出,昭明帝彻底震怒,召他和段书锦入宫,罚他们跪在御书房前,正好让每日进宫参事的宋翁撞见,误以为他的计谋已经得逞,彻底不把段书锦放在眼中。后来段书锦更是放低姿态,任自己在大街上被周崇家人围堵追打,任自己再次被钉上耻辱柱,低贱到尘里,彻底让人相信周崇已经死了,他段书锦已经黔驴技穷。好算计,好谋划,好心思。他段书锦紧紧凭一出假死,两出苦戏,就把风光耀眼,官居要职的宋氏父子逼出马脚。这样一个聪慧非常的妙人,他之前是哪里来的胆子去质疑段书锦不会查案,认为他空有点墨,只适合读圣贤书。苏拯越想越发唾弃自己,他自惭形秽极了,连抬头看段书锦一眼都不敢。尚不知自己无意间折服了苏拯的段书锦,并没有把心思分在苏拯身上,而是紧盯着宋氏父子瞧。他神色若有所思,眼尾微弯,眼神中挂着戏谑的笑意。在场众人都为人子,家有父母亲儿,自然会被宋翁和宋翰林的父子情意扰动心弦。而他段书锦,亲娘早逝,与亲爹段成玉并不亲厚,没尝过亲缘的乐趣,自然不会被眼前的场景感动他。在他看来,宋翰林是真心绪动荡,不想让宋翁丢官职为他赎罪,灰溜溜还乡,急得落泪。至于宋翁,心切儿子是真,落泪是假。他早就于官场沉浮中练成一身强健骨,再加上官居丞相,是文官之首,心气高上天,如何会弹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