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佩心里道:今天这个羊杂碎也不知怎么了,尽说一些半吊子的话。让人听上去摸不着头脑。
正想着,汤碧云又说,钱大钧在城郊的那座房子离这儿不远,她还有些东西留在那儿,她要去取回来,问姚佩佩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去:&ldo;那处房子,到了晚上有点阴森森的,屋后还有几座坟,有些怕人。&rdo;
姚佩佩想了想道:&ldo;要是碰上钱大钧这个鬼可怎么办?&rdo;
&ldo;他不在,去省里开会了。&rdo;汤碧云道,&ldo;你要是不愿意去,就算了。&rdo;
佩佩抬头看了看树梢上那一轮铜盆似的圆月,笑道:&ldo;我也是个胆小的人,要是遇上鬼,你可别指望我来救你。今晚的月色这么好,我就陪你去走走呗。&rdo;
说完两个人挽着胳膊出了饭店,沿着幽深的巷子往前走。她们来到巷子尽头的一簇桂花树前,汤碧云又站住了。她从桂花树上揪下一些桂花来,用手帕包着,说是带回去泡茶。
&ldo;佩佩&rdo;,汤碧云忽然转过身来,望着她的脸:&ldo;算了,时候不早了,你还是先回去吧,不用陪我了。&rdo;
&ldo;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rdo;佩佩道,&ldo;走吧,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那房子里有没有养狗?&rdo;
汤碧云摇了摇头,笑道:&ldo;是你自己要去的,待会儿要是遇上鬼,你可别怪我。&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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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处小巧精致的乡间庭院,座落于甘露亭旁的深林之中。东侧的小院门并未上锁,用手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庭院虽小但十分清幽,四周砌有高墙。墙面的几处花窗,姿态不一,透出一些古意。一颗槐树亭亭如盖,枝条探出院外,树冠泻下圈圈月光,清风一吹,不觉令人神清气爽,百虑皆忘。墙角种有芭蕉和燕竹,枝蔓分披;地面遍铺蜀锦碎石,在槐树浓密的阴影中,斑驳成趣。园子多时未经打扫收拾,长满了杂草和野生的芦柴,却又不免让人动了黍离之思。在花园和天井之间有檐廊相接,左右廊柱挂有一副楹联,白漆斑驳破碎,但字迹宛然可辨,原先主人的闲情逸趣,从联语一望而知:
安闲莫管稻粱谋
沽酒不辞风雪路
姚佩佩一进园子,就东瞅西看,随处闲逛。即便自己在上海的院落,与之相比,也不免多了几分俗气,嘴里不禁赞叹道:&ldo;想不到在梅城,竟还有这么一处雅致的宅院。&rdo;
第三章菊残霜枝(30)
汤碧云见佩佩喜欢这个园子,也有几分得意,笑道:&ldo;你要是喜欢,不妨就多看两眼。过两天等大钧回来了,我这把钥匙一交出去,再想来恐怕也不行了。&rdo;说完,开了屋门,就先进去了。
天井的格局更为幽僻。只是时花异草皆已荒芜,叠石高台遍织蛛网。灌园的工具,诸如钉耙、铲子、木桶之类都杂乱地堆放在墙角。姚佩佩在天井中驻足良久,忽然看见汤碧云在楼上向她招手。沿着水井旁的楼梯躬身而上,走到楼上,姚佩佩看见房间的门都上了锁,只有东侧的一间开着门。汤碧云正在那儿烫壶沏茶。
这个房间大概就是钱大钧和羊杂碎的幽会之所了。一进门,那张雕花罗汉床十分显眼,南窗下有一张小方桌,几把藤椅。凭窗而坐,可以眺望远处的山景和村庄。窗玻璃的冰裂纹一看就是明清旧物,就连汤碧云用来替她泡茶的杯子也画有童叟相戏之图,似乎也很有些来历。汤碧云说,这个地方远离城区,还没有通电,只能点上美孚灯照明了。佩佩笑道:&ldo;今晚的月色这么好,点上油灯实在有点重复。&rdo;汤碧云一听她这么说,果然就站起身,要吹灯,佩佩又把她拉住了,&ldo;既然点上了,何必吹它?再说有了这点亮光,我们的胆子也更壮一些。&rdo;然后,碧云坐在姚佩佩的对面,托着脑袋对她说:
&ldo;怎么样,这地方不错吧?&rdo;
佩佩见羊杂碎将他人的院宅向自己炫耀,全然不顾自己已经被扫地出门的事实,再看她脸上天真烂漫,一心盼着自己夸赞几句,心头忽然一动,不禁有些悲凉。夜空静谧,略无纤尘,银河泻影,月华静好。佩佩恍惚间简直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我的眼皮为什么抬不起来了?我的头为什么这么沉?她喝着加了桂花的茶,把手搭在窗台上,心里忽然想到:若是躲在这样一处园子里,一个人过一世,读它一辈子的春秋三传、四史妙文,倒也不枉来人世一遭……
羊杂碎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建议。她拉住佩佩的手,道:&ldo;反正钱大钧也不在,不妨我们就在这里住一夜,明天一早离开,怎么样?&rdo;这个提议立刻遭到了姚佩佩的坚决拒绝。她沉下脸道:&ldo;这地方再好也是人家的。杭州再美,毕竟不是东京汴梁!只消看一眼就可以了,我们赖着这儿,到底也没什么意思。你赶快去收拾收拾东西,我们一会儿就走。再说,明天一早我还要去厂里上班呢。&rdo;
可碧云坐在那儿一动没动,那笑容那眼神越来越诡异。
&ldo;佩佩……&rdo;汤碧云轻轻地叫了一声,泪水又止不住地从脸上淌下来了。姚佩佩一看她流泪,心中凛然一震,忙问道:&ldo;羊杂碎,说实话,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我怎么老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rdo;汤碧云掏出手绢来擦脸,嘴里含混不清地道:&ldo;佩佩,你可不要怪我。&rdo;
佩佩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即将发生,猛然记起来,刚才进门的时候,她明明看见大门上落了锁,可仅仅这一眨眼的功夫,羊杂碎竟然给自己沏好了茶,那么这开水是从哪儿来的呢?想到这儿,佩佩不由得汗毛倒竖,她觉得自己的胆都快碎裂了,恐惧从脚底沁出来,顺着她的裤管往上爬,顷刻就漫遍了她的全身。
姚佩佩从桌边站了起来,指着汤碧云叫道:&ldo;羊杂碎,你,你在害我……&rdo;话没说完,就感到眼前的房子、月亮、窗户都裹在一个巨大的漩涡里,飞快地转动起来。而汤碧云那张暧昧的脸,竟然分出了许多重影,在她眼前分分合合,层层叠叠,似乎有一屋子的人在望着自己……她感到头脑昏沉,胀痛欲裂,腿脚却不听使唤,怎么也挪不开步子。她瘫坐在藤椅上,把桌上的茶杯猛地一推,一头栽倒在桌子上,沉沉睡去。脑子里最后残剩的一点幽微的光亮,旋即熄灭。她知道茶杯翻了,茶水在桌面上漫过她的手指,热热的。她听见茶杯在桌子上&ldo;骨碌碌&rdo;滚动着,最后&ldo;啪&rdo;的一声,摔在地上碎了。她知道,她那不切实际的梦想、她那脆弱得像冰块一样的心,她那深藏不露的骄傲和矜持,像花一样盛开在她的心底里的所有女人的秘密,都碎了。
姚佩佩从罗汉床上醒过来,首先看到的就是一轮皎洁的圆月,不过,它眼看着就要被房檐遮住了。鳞片般的云朵看上去很不真实,就像是天空突然皲裂,一圈圈银灰色的裂纹玲珑剔透。很快,她就闻到了一股烟味,可她的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绑住了一样,丝毫动弹不得。她觉得脑子里有一把锥子在搅着她的神经……她抬起右手,在床上胡乱摸了一下,就摸到了一条毛茸茸的大腿。于是,姚佩佩开始了她有生以来最为剧烈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