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月时间,这艘船终于行驶到了扬州渡口。
渡口风大,林锦齐嘱咐黛玉披件披风再出来。两人弃舟登岸,渡口早有林家的马车来接,归去家中,林如海一早得了信,知道他们会在今日到达,早已等候多时。
黛玉先前离家时,林如海虽然因亡妻之故多有伤感,却毕竟还是身体健朗的。可数年不见,乍然归家,只见父亲形容消瘦,面色憔悴,不由心中悲戚,声音哽咽,唤道:“父亲!”
看见愈发清瘦的女儿,林如海也眼中含泪,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发髻:“我的玉儿。”
林锦齐见这两人伤感过甚,微微叹了一口气,开口劝解道:“父亲妹妹纵是久别重见,也要当心着身子,相见原是喜事,该高兴些才好。”
林如海叹了一口气,伸手拭去黛玉脸上的眼泪,柔声道:“我儿长大了,在外祖母家这么多年过得可还好?”
黛玉不愿让父亲伤心,便只道:“外祖母一向疼爱我,哪会过得不好呢?”
林如海点点头,看向黛玉的眼中充满了疼爱之情。林锦齐却不愿意让林如海再次将黛玉送回贾家,便对着黛玉道:“妹妹一路舟车劳顿,先下去换了衣裳过来。”
黛玉看着自己一身的风尘仆仆,点点头,自回房里了。
林如海平复了一下心情,看出来林锦齐是故意将黛玉支走,便温声问道:“何事?”
林锦齐撩了衣摆,跪下道:“但求父亲一事,不要再把妹妹送回贾家了。”
林如海一惊,问道:“为何?”
“妹妹在贾家过得实在不易。”林锦齐叹道,“贾家虽是妹妹外祖家,到底也是寄人篱下,多有不便,我见妹妹在贾家多受欺凌。另外……儿子因晕船之故,在贾家小住了三日,这三日下来,心中暗惊,贾家气象已是不足也。”
林如海听他之前的一番话,犹在沉吟,听到这后面一番话时,已是变了脸色,“贾家气象不足?此话当真?”
他煞费苦心挑选的继子自然不是寻常之辈,林锦齐这话绝不是胡言乱语,再者,林锦齐原是初入贾府,便能说出此话,可见问题有多么严重。
林锦齐慎重地点了点头,说道:“若非这事与妹妹关联甚大,儿子也不愿意妄言。贾家宁荣二府中,本以宁府为长,如今竟似处处以荣府为先。儿子只不过在京城呆了几日,便多次听到宁府之中荒乱无度的传言,可无风不起浪,想必宁府里的作风确有问题。荣府中,老太君偏爱幼子,大房处处被二房压制,那宝玉竟是越过了兄长,隐隐有成为荣府继承人的兆头。儿子愚钝,却也知道长幼有序的道理。高门大院中,若是长幼嫡庶不分,最易生祸乱。”
顿了顿,林锦齐继续说道:“若只是如此,便也罢了。可贾家空有爵位之封,如今入朝为官者皆无业绩,小辈中更无才干出众之辈,只有一个宝玉颇有诗才,却终日在闺阁厮混,贾家只怕是后继无人。贾家赫赫扬扬已历百载,府中奴仆成群,主子们养尊处优,每日里的开支十分庞大,却无甚进项。如今,出多进少,恐怕只剩了一个空架子。若父亲身体无恙,能去京城一窥,便知道儿子并非胡诌了。”
说完这些,林锦齐沉痛道:“若不是我眼瞧着妹妹在贾府里多受欺凌,儿子也不愿意说这些大不敬之话,只望父亲多多考虑,别再将妹妹送入那虎狼之地。”
林如海这一惊非同小可,林锦齐口口声声都在说黛玉在贾家受人欺凌,甚至说那地方是“虎狼之地”,便可见一斑。只是黛玉对着自己却什么也不说,林如海又如何不知自己女儿的性子?想必是怕自己忧心罢了。
“还有一事。”林锦齐犹豫着道,“父亲可有将妹妹许给宝玉表弟的念头?”
林如海闻言,皱了皱眉。他不是没有动过这个念头的,毕竟贾宝玉系贾府玉字辈嫡孙,又深受长辈喜爱,身份地位尊贵。更兼之贾府乃是黛玉外祖家,贾母一向疼爱黛玉,黛玉若是嫁过去,也是能得贾母照拂的。
只是他也是有过这个念头而已,事实上,林如海也不是很满意贾宝玉。
这么一个千娇万宠长大的公子哥儿,生于闺阁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听说最是喜欢和家中姐姐妹妹在内阁厮混,形容举止都有些女气,这一点让林如海很是不喜。
男子汉大丈夫,自当顶天立地,护佑妻儿,这么一个满是脂粉气的公子哥儿,他如何放心将爱女交付给他?
林如海板了脸道:“休得浑说,你妹妹年纪还小,女儿家的名声又最是要紧,禁不得胡言乱语。”
林锦齐却道:“可父亲不知,妹妹在贾家与宝玉一向同吃同住,同起同卧。男女七岁不同席,他们又只是表兄妹,贾家竟然这么不避讳,不知是何居心?我见妹妹住在贾家里,婆子下人们多有不敬,我不过是小住了几日,便听到那背后有人嚼舌根的,说妹妹本不是贾家正经的小姐,却是刁钻刻薄,爱使小性儿。我听着尚且气愤,何况妹妹?父亲明鉴,下人奴才是最会见风使舵的,一个个的看主子眼色行事。若是贾家真的看重妹妹,他们又岂敢胡言乱语?”
“荒唐!”林如海闻言一愣,顿时大怒,“好一个贾家,好一个贾家!”
他背着手来回地踱步,满目怒容,想到自己疼到心坎里的女儿,自己当时千般万般的不舍,将黛玉托付给贾家,可贾家就是这么照顾黛玉的!
林锦齐没有说话,默然地跪在地上。
“快起,好孩子,你能这般挂念你妹妹,我很放心。”林如海将林锦齐扶起,却不再多说贾家之事,而是径直往书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