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硬邦邦道:“坐下吧……继续来看极限,首先请同学们翻开课本,温故一下极限的定义……”
任青坐回座位,轻手轻脚地拿出自己的课本和笔。那个不爱理人的男生缓缓摘下耳机,翻开自己的卷子,美丽的凤眼不见一丝波澜。
立秋之后,天气很快就凉爽起来,很少再见到流浪狗伸长舌头喘气了,饭店后街的恶臭味也收敛许多。任青手里拎着一小袋炒熟的板栗,匆匆走过。
任朵兰睡醒没看到向来随侍在侧的任青,也没看到她爱吃的炒栗子,心里十分恼火。她想喝水,但是床头的水杯已经空了,而热水瓶却在外面的客厅里,任青灌水以后忘记把它拿进来了。
她咬紧唇,身体几乎超越极限地往前倾,终于碰到轮椅把手,她把轮椅拽到床边,将肘部抵在椅座上,吃力地想把自己移过去。她一点一点移动,就要成功的时候,轮椅下面的滚轮忽然因为受力不均向旁边滑开,她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大约十分钟的时间里,她一直维持着那个难堪的姿势,没有任何动作,没有任何声响。然后,她轻轻咳嗽一声,用上臂支撑着自己慢慢坐起来。她抬起头看着窗外晴的没脾气的天空,嘴唇无声地掀了掀。
秋初的黄昏,天空的火烧云变幻莫测,时而像美丽的神,时而像狰狞的鬼,就像有些人短促匆忙的生命一样。
任青推开家门迎面就是任朵兰的怒吼,她暴躁地拎起床上和床头柜上所有的东西砸向任青,枕头,毛毯,水杯,保湿喷雾瓶……
任青大声解释,她是替饭店大厨跑腿去邮局,大厨对她们姐妹不错,以前常常偷渡一些打蔫的蔬菜给她们。
然而任朵兰根本不听她解释,她疯了一样叫道:“你还去帮!还去寄!你当你是谁!你自己家的事做完了没有!洗衣篮里的衣服洗了没有!水管坏了你收拾了没有!”
任青四处闪避,还是让乳液瓶子砸中了,她捂着额头一声不吭地躲进自己窄小的卧室。这个破旧的公寓本来只有一个卧室,她现在住的房间原本是间胶片冲洗室,据说前任屋主是个落魄的摄影师。
她们刚搬来这里的时候,她和任朵兰睡一间,那间胶片冲洗室因为太小太暗,任朵兰开玩笑说住在里面会长霉斑,所以改作储藏室,收着她们一路长大少得可怜的玩具,穿过的旧衣服,任朵兰各式各样的奖状奖杯,任青从小抱到大但是已经破得实在不能再抱小棉被,还有其他暂时用不着,但是扔掉又觉得可惜的物什。
后来任朵兰生病了,脾气越来越暴躁,有时候半夜被噩梦惊醒,不管多冷的天气,直接把任青踢下床关在卧室外面。任青在接连被赶出去一个礼拜后终于弄明白她的意思了,她什么也没说,拿出积蓄买了张小床,乖乖地搬去储藏室。
窄小的储藏室塞进一张小床以后,连转身都变得困难。任青把板栗放在床头,直接在床上躺平。她太累了,从邮局一路跑回来整整二十分钟,她中途一次都没停。外面传来轮椅滑轮滚动的声音,然后是余怒未消的摔门声,任青猜想她现在一定又转着轮椅在窗口发呆吧,窗外其实什么景色也没有,肮脏狭窄的街道,长着绿苔的屋檐,小孩子玩儿“骑马打仗”以后留在地上的竹竿,谁扔在角落里断了弦的弹弓……真的没有什么好看的,可她每次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一动也不动的。
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任青抓起镜子查看,额头靠近左边眉尾的地方一片淤青,淤青看起来很严重,但是只要不去碰,并不会很疼。她试着把头发拨到左边遮掩一下,但是因为她向来习惯右偏分,所以刚拨到左边的头发,她一低头又弹回到右边,她有些伤脑筋地看着镜子里好像有点惨但是其实并不惨的自己。
任青走出她的卧室无声无息地收拾客厅里的凌乱,那其实并不难,因为客厅里的摆设少得可怜,那些没砸到她的瓶瓶罐罐只是砸碎一个破旧的花瓶和几寸墙皮而已,她把它们清扫出去,然后洗手做饭。
姐妹俩无声地吃完晚饭,任朵兰转着轮椅又回卧室,任青几次快要脱口而出的道歉都被任朵兰冷冷的瞪视逼回肚子里。她无耐地洗碗,擦桌子,然后出门去两条街之外的“三味”书屋上班。
“三味”书屋其实并不只是书屋,也卖光碟,也卖铅笔、颜料之类的作画工具,附近有一所普通中学还有几间画室、辅导班,所以老师和学生仍然是主要客源。任青傍晚六点来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整理排放下午两三点就送来的新书、新光碟。“三味”书屋的老板是一个很善于物尽其用的人,能拖到晚上让工读生做的事,他绝不会自己动手。
任青爬上爬下刚把新书放好,门口的风铃叮叮当当响起来,她扛着室内铝梯回头,那个明显是饭后出门溜达的大男生脚步顿一下,然后客气地向她点了个头,朝最左边的书柜走去。
她转身迅速回到休息室,并且暗暗决定,他不离开她就不出来。
二十分钟后,任青在书屋老板意味深长的敲桌子声里讪讪走出休息室,走进柜台。田藤正站在货架前翻书,听到动静抬头向她看来,脸上的表情丝毫未改,只是客气地轻轻点头,她局促拘谨地微笑。
老板烟瘾犯上来,正要打发任青出门替他买烟,一阵凉爽的风从门前吹过,他瞬间改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