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入浴用饭已罢,卢镗被邀到月台与朱纨相见。朱纨葛衫羽扇,十分潇洒,先问旅途劳苦,再问地方情形,从容自在,倒仿佛久别的好友重逢,有着说不完的闲话。
卢镗可忍不住了,&ldo;大人,&rdo;他说,&ldo;奉召‐‐&rdo;
&ldo;呃哼!&rdo;朱纨假咳一声,打断了他的话,随即环视四周,向侍候汤果茶水的两个丫头,一名书僮吩咐,&ldo;都退下去!不叫你们,不必过来!&rdo;
戒备如此严谨,卢镗大起警惕之心,不由得也四下探索,但见十丈方圆的一个大月台,除了一几两椅和他们俩以外,就只有中天一轮皓月相照,空磊磊地显得十分清寂。
&ldo;卢兄,&rdo;朱纨用很轻细很清晰的声音说,&ldo;&lso;去外国盗易,去中国盗难;去中国濒海之盗易,去中国衣冠之盗尤难!&rso;我打算先从容易的地方着手。&rdo;
卢镗知道,&ldo;去外国盗&rdo;云云的那几句话,是朱纨奏疏中的警句,如今说是从易处着手,当然是&ldo;去外国盗&rdo;。但策彦周良等一行。眼前以贡使身分,并无海盗行为,何可用兵剿灭?
正在这样疑惑时,朱纨却又开口了:&ldo;卢兄,你监视双屿的部署我不十分明白,舟山一带的形势我不熟,所以你报来的公事,我亦无法判断,是不是妥当?&rdo;
&ldo;是!&rdo;卢镗举头望一望月色,踌躇着说:&ldo;不知道大人看得清楚,看不清楚?&rdo;
这表示他要画图说明。朱纨觉得月色如银,照明足够,便即答道:&ldo;不要紧,我看得清楚。&rdo;
于是卢镗抓一把杭州有名的土产,佐茶消闲的香榧在手里,推开几上茶碗,放一粒香榧说道:&ldo;这是舟山。&rdo;又放一粒:&ldo;这是六横岛‐‐&rdo;
六横岛东北,舟山之南,有个小岛,便是双屿。此外星罗棋布的礁岩洲屿,不计其数,有些可供渔舟暂泊,有些可容逋客躲避。其间形势有险有易,凡是能扼守水道的要地,卢镗都派了劲卒戍守。当然,最主要的是舟山。
舟山是北起浙江与江苏接界的洋面,南迄象山,这一连串岛屿中最大的一个,是定海县的县治和定海衙所之所在,一向是东南海防的要地。衙所在定海县城东北,有座城名为翁山城,相传春秋时越国灭吴,即将吴王安置在此处,如今是水师哨船的主要基地,卢镗派有重兵驻守。
在翁山城以东八十里,亦即舟山东面的尖端,地名沈家门,有极好的港湾,原来亦是水操之地,却久已废弃。最近卢镗奉命监视双屿,亲自巡海考察,认为沈家门的地形,扼东来海道的咽喉,格外重要,因而整理旧寨,调驻精兵,作为监视双屿的主要凭藉。
听罢卢镗的报告,朱纨对舟山列岛,特别是双屿周围的情势,已有相当的了解,也就是有相当安慰。不过他仍然觉得有一点必须要得到确实的答覆。
&ldo;照现在的情形看,双屿四面皆受包围,可是,围得住吗?&rdo;朱纨紧接着说,&ldo;我的意思是,可有不曾想到的漏洞?&rdo;
卢镗不即回答,仔细想了一会,方始回答:&ldo;那里的岛太多,左弯右曲,到处是路。土匪在那里盘踞了多年,地形之熟,自不待言。漏洞一定是有的,不过,我敢说的是,几处宽敞的海道,我都派兵封住了,换句话说,纵有漏洞也不大。&rdo;
&ldo;好!&rdo;朱纨非常满意,&ldo;只要你说实话,我就相信你必能实事求是,尽一日之力,有一日之功。现在有个很难得的机会,这个机会很难把握,而且把握不住,你我的身家性命,可能都葬送在这里头。卢将军,你的意思怎么样?&rdo;
&ldo;大人,&rdo;卢镗挺一挺腰,毫不考虑地答道:&ldo;大人怎么说,我怎么做。死而无怨。&rdo;
朱纨将身子往后一靠,两臂往左右撑开,那神态是轻松得忘形了:&ldo;有你这句话,我知道一定会成功,成功定了!&rdo;
&ldo;大人,&rdo;卢镗倒反是敬畏的表情,&ldo;请,请示下。&rdo;
朱纨点点头,将自己的竹椅拉一拉,紧挨着卢镗说道:&ldo;朝廷已有旨意,日使先期入贡,应该不应该入海口,许我便宜行事。我想把日本的贡船放进来,下一步就要靠你了。&rdo;
卢镗不敢轻率地出主意,只说:&ldo;全凭大人作主。&rdo;
朱纨点点头,声音提高了‐‐其实也不过平常交谈的声音,只以夜深人静,又在空庭,所以能够传远,&ldo;我想这样,让策彦周良带着他的船跟人到宁波。&rdo;他说:&ldo;不过,策彦周良应该立具切结,下不为例。&rdo;
&ldo;是!&rdo;卢镗接着又问:&ldo;上岸以后如何?&rdo;
&ldo;上岸么?&rdo;朱纨的声调拉得很长,同时抛过来一个眼色,&ldo;上了岸,还是要等,到期进京朝贡。&rdo;
这就使得卢镗大惑不解了。第一、是他的那个眼色,不知具何用意?第二、策彦周良的从人有六百之多,在宁波等候入贡,将须两年,这一笔浇裹的费用,实不在少,由何而出?而且不管公库支给,还是地方摊派,总是中国人的钱,凭什么无缘无故白养他们两年?
想到这里,便要动问,话到口边,蓦然警觉,朱纨的那个眼色,是示意他可能有人偷听,出言必须谨慎。因此,他改变了主意,尽管在心中存疑好了,此时不宜多问。
于是,他亦报以眼色,同时恭敬地答一声:&ldo;是!&rdo;
朱纨点点头,是嘉许他领会了自己的意思,接着又说:&ldo;我请你来,就是告诉你这件事。这件事要做得圆满,全仗大力。&rdo;
&ldo;大人言重!&rdo;卢镗欠身答道:&ldo;但请吩咐,卢镗必尽力而为。&rdo;
&ldo;好!&rdo;朱纨很清晰地指示:&ldo;首先,你要把策彦周良找来,把我的意思告诉他。朝廷虽授权我便宜行事,其实我这样做,担着极大的干系。如果他愿意这么做,亲自写下切结,以后决不会先期入贡,否则宁遭驱逐而无怨,你就派兵护他上岸,安置在嘉宾馆,货存于船,船舶于江,你须派人严加看守,防他们走私上岸。&rdo;
&ldo;是!&rdo;卢镗很谨慎地说:&ldo;大人成全远人的苦心,想来策彦周良定会感激。不过,万一不识抬举,又如何处置。请大人明示。&rdo;
&ldo;那要看你了!卢将军,&rdo;朱纨问说:&ldo;万一翻脸,你能不能把他们撵走?&rdo;
&ldo;大人,&rdo;卢镗答说:&ldo;这力量是有的。&rdo;
&ldo;现在要谈双屿了!&rdo;
说了这一句,朱纨的声音又低了,靠近卢镗,密密指授机宜,直到三更时分,方始结束谈话。
&ldo;我完全知道了,到时候,我自会上紧部署。&rdo;卢镗起身说道:&ldo;大人请放心。我告辞了。&rdo;
&ldo;好的!你明天就动身吧!中秋在宁波见。&rdo;
第二天一早,卢镗渡江而下,仍回宁波。两天以后,方始派遣畅晓日语的通事,驾一叶小舟到停泊在双屿的日本贡船上去联络,而这时,汪直所派,为策彦周良到杭州投书的专差,亦正好赶回双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