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鸡上刚才放上去的药煲突突作响,明芝挪开徐仲九的手,起身调大炉火,药香随着蒸汽飘散在房里。徐仲九问,&ldo;我的?&rdo;这会如果再吃药,又得重新漱口洁面,他有些懒惰。
&ldo;我的。&rdo;明芝揭开盖子看了看,见液体已转深色,估计药性已出,提起来倒了一碗放在桌上冷着。
&ldo;哪里不舒服?&rdo;
明芝去柜里拿了条毯子,垫在徐仲九背后,免得他探着个头费力,&ldo;保胎。&rdo;她摇摇头,手放在腹上,&ldo;这小东西……&rdo;哪怕明芝不说,徐仲九也知道她在外头的惊险,孩子虽是应他的期望而来,未免有些不在时候。
他神色变化,明芝看在眼里,嗤笑一声并不说话。他们天天过的刀头舐血的日子,原是不该有孩子,再说他和她又何尝享过太太平平的富贵安康。想当初他的狠劲更在她之上,没想到人到中年竟渐渐变了。
徐仲九不知道自己在明芝心中已成阿叔之辈,犹在眺望未来。男孩当然好,他挣下的那份家业就算战乱打了个折,仍然足够儿子将来娶妻生子的开销,衣食无忧。女孩得费心管教,万万不能任她被外头的浪子迷惑,可放着他和明芝在,又有谁敢胡乱招惹他的女儿,不怕被打断腿么。他和明芝绝不能有事,务必看着儿女长成,子又生子,否则乱世中又有谁愿意护他她周全。
明芝端起碗要喝药,沾了沾唇,觉得烫口,又放回桌上。
楼下院里暗哨换岗,走动声比平时略大,她听在耳里微微皱眉,得心应手的伙计们大多留在香港,宝生和李阿冬虽说能干,毕竟人少事多,管不到许多细处,内务还是得宝生娘。
&ldo;药很苦?&rdo;徐仲九问。
&ldo;还好。&rdo;腰腹间又微微一动,明芝皱了皱眉又端起碗,却看见徐仲九摇摇晃晃从床上爬了起来。他笃定地说,&ldo;不是保胎药。到底喝的什么?&rdo;
明芝看他扶着床架勉强站立,&ldo;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rdo;
&ldo;你-要打掉……&rdo;徐仲九一惊。
明芝反问,&ldo;让你选,你活还是它活?&rdo;
徐仲九自然不想死,要死早死了,既然挺过了没死,眼下只想好好活着。但想好好活着,最大机率是他俩联手脱逃,怀着身孕,抱着婴儿,大概谁都活不成。他十分明白,所以才不愿去想。
明芝垂眼看着碗里的药,还有另一条路,投日本人,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事缓则圆。
可她不愿意。她不想看任何人的脸色活。
徐仲九不说话,扶着床栏缓缓坐下。他连站的力气都没有,各处伤口热腾腾地作痛,就算坐也得有东西靠着。
明芝看在眼里,并没有要怜悯他,这是他们的命。
&ldo;我们北上,从崇明经海门从通州走。&rdo;最难是出家门到江边的一段路,明芝苦思再三没有想出万全之计,然而眼看拖不起了。她明明白白告诉徐仲九,&ldo;日本人那头来电话,说三天后带着记者来看你。&rdo;
日本人必定会在其中大做文章,原在意料之中。徐仲九想了想,&ldo;据说过了头三个月……&rdo;
明芝摇头,直截了当地说,&ldo;不太好,吃了不少药。要不是怕你……&rdo;她话未说完,徐仲九已猜到,要不是担心他回不来想着给他留后,按明芝的想法是不愿意生孩子的。她尚年轻,又在上升的势头,并没有生儿育女的想头。他前半生做的好事有限,不过终究结出一枚善果。
明芝见他脸上瘦得可怜,笑起来眼角纹路尽现,侧头看向窗外,&ldo;你别想着日后如何,医生说我能有这个已是难得,失了便没了。我也绝容不下别人替你生儿育女。要是担心钱没人帮你花,有我;要是怕养老,有我在一日就有你的一日,等我走了你也别想独活。&rdo;
与其束手束脚顾忌众多,她宁可自己下手除掉隐患。硬仗当前,容不得心软。
徐仲九见她坚决,柔声应了,心里默默打算,寻找说服之辞。他在祝铭文手底死里逃生,必死之心已淡,并不想如此冲出包围。
明芝举碗便喝,徐仲九急声叫停。明芝看过来,他一时之间找不到缓兵之计,&ldo;冷药伤胃,热了再喝。&rdo;等温药的当口,徐仲九又想了想,名誉他自己没放在心上,就算全国上下骂他汉jian,老实讲他也是不在乎的。投敌之后的麻烦固然可怕,短期之内却不必担忧,日本人势力范围下哪有那么容易混进来,等他养好伤,明芝生下孩子,远走高飞。真有谁非要为民除害,也得看身手如何。&ldo;日本人让你做什么?&rdo;
&ldo;妇界专员,送来的还有一本盖好章的空白支票簿。&rdo;徐仲九有伤在身,她却不过有孕,大可以推上台做招牌招揽仍在观望中的。数个名字在明芝心头流过,等安顿好徐仲九,她一定回来讨这笔账,拿她当棋子的人恐怕不太了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