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发丝还带着水汽,外袍也未曾脱下,蹀躞带尚在滴水,濡湿开脚边的绒毯。
执柔垂下眼睫,缓缓俯身向齐楹行礼:“陛下。”
她声音不同以往,落在齐楹耳中亦是如此。
若不是黄昏后,太傅带着人匆匆赶来,语气中还有未散去的怒意,齐楹也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流血和死人啊。
乱世就得是这样。
但乱世,不该叫女人来陪葬。
至少不该是薛执柔这样的女人。
所以齐楹冒雨来了,踩着湿淋淋的砖石,听着雨水打在纸伞上的声响,他走得有些急,却又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未曾踩在实处。
一直到了椒房殿,他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除却椒房殿中经年累月未曾散去的香料之外,还有薛执柔衣袂裙裾间溢出的淡香。
尚存的话犹在耳畔。齐楹的心却莫名平静下来。
“陛下与刘临的事,就连臣尚且避嫌。这件事知道的人本就不多,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偏偏薛则简就像是后脑勺上长了双眼睛,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逃了。”尚存语气中带着怒气,“若有朝一日,刘临兴师问罪,臣却着实不知道该如何搪塞了。或许臣该提早上书于陛下,让陛下赐她一死。”
尚存对薛伯彦有着不加掩饰的恨,以至于一同恨上了薛执柔。
“不是她。”齐楹对尚存如是说道。
“冠业侯哪里会真心襄助朕。”齐楹用手示意元享为尚存看茶,“老师先前既说大争之世,人人相争,冠业侯兵强马壮,在大裕之南眈眈相向,他的胃口何止是区区一座微州城?”
尚存沉默饮茶,半晌后才苦笑道:“陛下,为何臣举目四望,处处都是敌人。臣不知道自己该信谁,不该信谁。臣今日信任的人,或许明日就将对臣挥刀相向;臣今日倚仗之人,他日或将作壁上观。”
回答他的只有寂静的风声。
这个问题齐楹无法给出答案。
甚至,他自己亦深陷这一囹圄之中。
“陛下。”尚存再道,“陛下既不愿处置皇后,臣还有一言。”
“女子柔顺多情,陛下若能让皇后情深不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夜雨拍窗,风里传来尚太傅平静又冷漠的声音:“与其任由她待在陛下身边做薛贼的耳目,不如陛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女人亦是可以被利用的。”
雨水斜织,穿窗入户。
执柔抬起眼睫,安静地看向齐楹。
他的手还停在半空。
有些话其实说与不说,并没有所谓。
这个道理不仅齐楹懂,执柔也懂。
她将自己的手落在他掌心,叫了一声陛下。
有时她也不懂齐楹对她的感情,他分明早已言明,他们二人之间,不过是心知肚明的关系。
“明日还想出宫去么?”齐楹将她的手握住,温和问。
执柔凝视他:“臣妾担不起莫须有的罪名。”
齐楹蓦地一笑:“朕知道不是你。尚存他也是被骗得多了,他不相信任何人。”
“走吧,当朕是在向你赔罪。”他如是说。
齐楹的语气低而柔,好似在央求。他的指腹轻轻揉开她的掌纹,像是淅淅沥沥的雨水,一滴一滴地在心尖儿上淌过。
那一刻,执柔想的却是,这个男人当真是懂得如何叫女人心软的。
“好。”她点头答应了。
齐楹的唇边流露出一个细微的弧度。除却聪慧与冷静之外,在宫闱深处泅渡的这些年岁里,执柔仍旧柔软得像一滴露水。
“那朕回去了。”他匆匆而来,好像只是为了这一件事。
执柔送他走到门口时,头顶恰有一道雷声滚过,隆隆作响,好似地裂天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