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气很好,午后的阳光晒得每个人都浑身冒汗。周童眺望着远处的训练场,看老兵们喊着口号、唱着歌在上面奔跑,顿感自己全身都充满了使不完的力气,蠢蠢欲动,宛如新生。
与此同时,省直属消防特勤大队的宿舍楼里,有人捧着他的档案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生了茧的指腹轻抚他照片里的脸,薄唇微启,默读他的姓,念他的名。
周童。周童。周童。
一滴冰凉的泪水洇湿了那两个铅印的字体。
第4章
来部队前,闻阅花了好几天时间上网研究新兵入伍的注意事项。能带不能带的东西、如何与老兵、上级相处、军队院校的招生政策之类。巴掌大的小笔记本抄抄写写用了一半,后来发现都是多余,等到了部队,各项规定条例人手一份,但凡有点空闲,班长就会带着大家一字不落地熟背熟读。
新兵连的三个月过得飞快,也很充实。日复一日的训练和严格的作息让这些突然脱离了丰富多彩社交生活的年轻人们在刚开始时极不适应。有人受伤,有人想家,也有人受不了严苛的管理和训斥,因而后悔连连。但无论哪种情况,最后还是得重新挺起胸膛,梗着脖子咬着牙,回到烈日下一遍遍重复枯燥的动作,把委屈和眼泪通通吞进肚子里去。
当了兵,人生再无“退”和“逃”两个字。但在将来的某一天,每个人都一定能体会到,这是他们一生当中最无悔的决定。
除了喝不到咖啡,其他让闻阅提心吊胆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他跟周童被分到了不同班级,宿舍也离得很远,除了休息日几乎没有碰头的时候。哪怕是在食堂,大家也要规规矩矩跟同班的战友坐在一起,做什么事都像在打仗一般争分夺秒,能远远用眼神打个招呼都是奢侈。
周童对部队生活倒适应得很快。虽说以前周舰只对周熠要求严格,但在那样的环境下成长,多少也会耳濡目染,有样学样。
哥哥对他来说是榜样也是灯塔一般的存在。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是他做什么,周童就做什么。幸得如此,他在很多方面一向要比同龄人强,生活也很自律。青少年的叛逆、自我意识的觉醒,发生在他身上的时候就像得了一场伤风感冒,悄无声息,不治自愈。
到目前为止,做过最离经叛道的事,就是跟于迪的恋情。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于迪只是比他大了七岁而已。如果家人还在,他相信自己是愿意带她回去跟他们见一见的。
周童挺喜欢于迪。很多时候她的行为几乎不像是一个有着殷实家境的人,喜欢吃些街边的食物,也非常善解人意。两人的相处模式很轻松,你说我听,相互理解陪伴但不束缚也不干涉,这不是随随便便任何一对情侣都能做到的,需要双方都有一定的阅历和对感情独到的见解。周童还差得很远,但于迪却是过分的通透、聪敏。
没认识她之前,周童的人生里只有奶奶一个女性角色。读书时也受到过很多女孩子的青睐,但那些对他来说都差了点意思,就像无可见光的阴燃,有供给也有热源,但发生地缓慢且无形,不温不火,至多烫了手脚,烧不到心里。
于迪很好很温暖,是白日里一片小小的绿洲,夜晚的海市蜃楼。
早上六点起床,快速洗漱,出早操,紧接着就开始一整天没完没了的练军姿、站队列。太阳落山后做体能训练,喊着口号跑圈,晚上九点半熄灯,浑身酸痛,沾枕头就着。一日三餐有荤有素有汤,周末可以稍作休息,但除了洗衣服、打篮球,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哪里也不能去。
选择参军的原因有很多种,不仅仅是志愿和抱负。对于一些读不下去书,或是家境不好的人来说,更多是谋求一条出路。周童班上有个从贫困山区来的孩子,没见过灯和瓷砖。在宿舍的第一个晚上,班长叫他熄灯,他爬上桌子一边跳一边对着灯泡吹,当场惊呆了所有人。
周童带来的东西不多,除了贴身衣物和一副乒乓球拍之外就只有书。岂料这里没有球桌,拍子无用武之地。闻阅跟其他人去打篮球,他就在宿舍看书,一本已经翻了无数遍的《时间简史》,初中第一次物理考了满分时周熠送他的礼物。
吹灯那孩子好奇地凑过来看,字却认不全,缠着让周童给他念一段。周童念了半天,一扭头,他已经抱着啃剩的苹果睡着了。
每个月总有那么两天,值班室的座机旁边都挤满了人。大家争先恐后,一句话恨不能拆成十句说,到了嘴边又只剩“挺好的”、“放心吧”。最后人都走光,轮到周童,他却没有可以联系的亲人,左思右想,只能打给姚宏伟,几句话聊得不咸不淡,权当是个寄托。
闻阅拿胳膊肘戳他:“给大姐姐打一个啊?”
周童摇摇头:“都分手了。”
“打一个吧。”闻阅揉着腰劝道:“走的那天她不是说了吗,还是朋友。打一个,别让她担心。”
周童犹豫片刻,还是拨了过去,号码记得清清楚楚。
于迪在加班,接到周童的电话就立刻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可算听到你的声音了,都好吗?辛不辛苦?”
隔着电话周童也一脸腼腆:“嗯,挺好的。”
闻阅在一旁边比划边用明显的口型小声说:“你聊着啊,我先去洗澡了,好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