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他人的冷嘲热讽,铜顺爹只是嘿嘿一笑,把船划开。到了这江中,他也不轻易下竿,蹲坐在船头,把手笼在袖子里,眯着眼睛养神,整个人在江风中凝成了一块石头。也不知过了多久,这块石头突然开眼,挥手下竿。不到半刻钟,浮漂就猛地下沉,钓线顿时绷得笔直。铜顺爹且收且放,跟上钩的大鱼磨上了好几个钟头。等到这家伙猛劲散去,铜顺爹就慢慢地把鱼往浅滩上拖。鱼身一露出水面,岸边立刻就溅起一片惊叹。不少渔夫也把船划拢,围观这条一米多长的大青鱼。有人主动掏出烟丝请铜顺爹尝尝,赞他是真人不露相,并说资江里的大鱼灵性得很,一般不吃钓钩上的东西,也不知师傅你用的是什么饵?铜顺爹坦言相告,不过就是在山里挖的活蚯蚓。这东西随处可觅,是最常见的鱼食。对方看不出有什么新鲜名堂,只好再次表示佩服。铜顺爹把大鱼抱上船后,摇到城边上,卖给临水的酒楼,再摇船而返。
此后铜顺爹每个月都要下次资江,每次都能钓到大鱼。他似乎能感应到鱼在水下的活动。当他像块石头样蹲坐船头时,那些渔夫们不再相互传递嘲弄的眼神,甚至还不由自主地收敛住笑语。因为他们能感觉到铜顺爹这时已不是凡人,他正在运行着精气神,和隐藏着无数旋涡暗流奇怪生灵的大江接通了消息。一旦有大鱼进入了感应范围,他的精神就会锁定它,召唤它来到自己的船边。每当铜顺爹猛然睁开眼睛,附近的渔夫就知道,又一条大鱼将被他钓上来。
名气传出后,城里最大的鱼行老板陈少荣托人找到他,请他专门为&ldo;水发鱼行&rdo;供货,并承诺送给他一套最好的渔具。铜顺爹却一口回绝了,他说自己每月最多只钓一次,大鱼都是天地灵物,打得太多了,有伤阴德。如果不是为了攒钱讨媳妇,他连这每月一次都不会下手。不防铜顺爹还有这一说,陈少荣微微一怔,沉吟了片刻后,提出只需铜顺爹出手一次,把资江里的鱼王钓上来,就可得大洋一百。铜顺爹琢磨着这一百块大洋能娶房好媳妇,如能到手,自己就再也不用来资江打鱼了,也没细问那鱼王到底有何卓异之处,便点头应承。
听说铜顺爹要跟鱼王斗法,资江的渔夫们顿时兴奋得像在水面翻跟斗的鱼。马上有人出来做庄,有人掏钱下注,买铜顺爹赢的只占了四成。在更多人眼里,铜顺爹虽然有些道行,但跟鱼王比起来,那还是差了点火候。
在老渡口上去一百米处,有道悬崖耸立江边。崖下有个深潭,颜色比周遭的水要显得幽青。这个潭到底有多深,不晓得。有人说它在地底接通了洞庭湖。鱼王就住在这深潭中。它到底有多大,长得什么样,传闻虽多,却没有确切的说法。大家所能知道的就是,有那么一次,它在江中游逛,兴致一来,浮到浅水区串串门,不小心就被网住了。下网的渔夫才一收网,猛然就被一股大力扯入江中。鱼王一扫尾把这人打晕,脱网而去,从此只在深水区潜行。渔夫被人救了上来后,还发了半年的癔病,逢人只会说:大……鱼。等病好了后,别人问他到底看清了没有。他总会发上半天蒙,最后摇摇头,说是只见一道黑影横扫过来,自己脑袋轰然一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至于鱼王的住处,是一个小孩偶然发现的。这小孩子就在江边长大,水性极佳,眼睛也灵光。他在离潭十几米远的地方扎猛子,潜到江底想摸点落水的值钱家伙上来。正遍地搜索时,他感到上方有股巨流涌过。抬头一看,哎呀呀,一条从没见过的大鱼正慢悠悠地游过去。这小孩子生怕被大鱼吃了,连忙贴在水底,等它潜入潭中,才连忙往上蹿。回到岸边的时候,他才感到手足发软,心还在怦怦地在胸膛上撞。家人问他那鱼到底有多大,他一会儿说,有船那么大,一会儿又说,有屋子那么大。大人逼他说个准数,他一急,抓着脑袋说,反正比我大,让人啼笑皆非。自此这小孩再不敢到深水里去,倒避免了被旋涡暗流吞掉,得以茁壮成长,不能不说是鱼王的一件功德。
打听到鱼王的这些传闻后,铜顺爹问陈少荣要了一把精钢打造的鱼叉,即驾船往悬崖处划去。还没接近深潭,他的心就比往常跳得厉害些,忙抛锚把船定住。像往常一样,他默坐船头,闭目运神,过了足足两个时辰,却没有下钩,而是驾船离开,溯流进入辰河,回到北坪霍家村。资江上的渔夫都以为他怕了鱼王,兴头顿时大减,纷纷从庄家那里撤注。眼看到手的钱飞走了,有人便跳起来破口大骂铜顺爹,骂他是个缩头乌龟,斗都不敢斗一下,就溜得比老鼠还快,真的是出他先人的丑,没卵用。
过了两天,渔夫们骂得也没了劲,正决心把铜顺爹抛到脑后,他却驾着船在资江上现身了。好像是酒鬼猛然间闻到上等佳酿的气味,渔夫们顿时又长了精神,鱼也不打了,全部将船划向铜顺爹,跟在他后面,往深潭驶去。远远地望去,倒像是铜顺爹率领了一支水师,去攻打鱼王的驻地。
把船定在潭边上,铜顺爹跪在船头,沉沉地磕了九个头。靠他最近的渔夫看见船头放着一个钵子,黑亮黑亮,钵子底下用四颗小石头垫高,钵子旁则摆了一张竹弓,三支竹箭。对着钵子磕完了头,铜顺爹立了起来,平常一团和气的脸此刻全无笑容。他赤足散发,搭箭开弓,口里念念有词,对着青碧幽深的潭水射去。第一箭没入水中后,良久不见浮起,而潭水平静如故。旁边观看的渔夫们开始互相交换眼神。铜顺爹咬牙鼓目,挽弓又是一箭。潭水开始波动,不住有鹅蛋大的水泡往上冒。渔夫们个个屏住呼吸,空气里回荡着许多心脏猛跳的声音。但水花溅过一阵后,又复归寂静。跺了跺脚,铜顺爹拿起最后一支竹箭,往手臂上一划,血水顿时染红了箭头。他闭上眼睛,低低地吼了一声,将血箭射出。过了片刻后,所有的船只开始不停地晃动。似乎有人在潭底架了一口大锅,烧了一把旺火,整个潭水都被煮沸,潭面上水花乱溅。那些粗野胆大的渔夫们死死盯住潭面,个个手心出汗,背上发寒。潭水骚动了起码有一炷香的时间,猛然间波涛汹涌,一道巨大的黑影腾空而起。铜顺爹眼明手快,抄起钢叉狠命一投,把全身的力都掷了出去。钢叉深深戳进鱼背,鱼王横着身子落了下来,重重地拍打在江面,溅起屋顶大的波浪。船猛地一晃,铜顺爹差点被颠了下来。鱼王没入潭中后,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静静地浮上来,腹部朝天,头上插着一支竹箭,身侧和尾部也各插了一支。看着这条身长一丈、全身乌黑发亮的鱼王,铜顺爹腿一软,一屁股坐在船板上。大家把船划拢,围成一个圆圈,但没有谁敢去碰圆圈中间的鱼王,因为大家都觉得,这样生猛巨大的巨鱼,不可能死去,它只不过是受伤了,随时可能翻身而起,一尾巴连船带人扫个稀巴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