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长闻也时常出现,不过只待在自己那间办公室内,除了进出时打个招呼,和夏镜依旧没有多余的话说。
这天夏镜和贾依然讨论完,贾依然先走,夏镜晚了一步,外面就落雨了。
他想了想,干脆留下来,从书柜里抽了本书看。外面小雨如酥,隔了层窗户就更模糊不清,成了柔和的背景音,衬得屋内更静。这样的环境很适合看书,夏镜不知不觉看得入神。不知过了多久,杜长闻端着咖啡杯走出来。夏镜听见动静,没抬头,然后又听见脚步声走到咖啡机的位置,接着是按键声,磨豆的响声让他看了杜长闻一样,后者侧对着他,没察觉。
很快,咖啡咕噜噜流进杯子里,屋内恢复安静,雨声还是轻得听不真切。
这时杜长闻走到夏镜身边,很随意地说:“你最近总是在。”
夏镜抬头,在咖啡的香气里笑了笑:“最近和师姐讨论得比较多。”
“嗯,有困难吗?”
“困难谈不上,只是我总觉得,比起我能提供的帮助,倒是她教我更多。”夏镜有点不好意思:“只好勤勉一点。”
“想走学术路线?”
夏镜几乎吓了一跳:“啊,没有。只是尽量多学一些,也好为毕设做准备。像我这样没有学术天分的人,努力比天赋可靠些吧。”稍加犹豫后,他试探着说:“如果可以的话,我的毕设,也想做消费决策领域的研究。”
杜长闻没同意,也没拒绝:“具体做什么,有想法了吗?”
夏镜也知道杜长闻没有义务让自己借课题资源做毕设,至少杜长闻没拒绝,他也就不觉得失望:“现在只看了数不清的文献……”
杜长闻喝了口咖啡,看着夏镜,像是要等他继续说。
于是夏镜又往后说道:“有的文章,我总觉得写得不太清晰,部分实验和数据被省略或者弱化了,虽然结论看上去更‘漂亮’,但对我而言,看起来就没那么清晰明了,不像你的文章,数据呈现得很全面,很——”
他想了想合适的词汇:“很坦诚”
这番话说完,他在杜长闻微微含笑的目光下,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大言不惭地点评老板的文章,立刻脸就热了,也不敢再看杜长闻,垂下目光,视线内是杜长闻按在桌面的手,于是他再次移开目光。
好在短暂的静默后,杜长闻看着他面前的书,问:“在看弗洛伊德?”
夏镜松了口气,十分感激他转移话题:“嗯,没想到这里还放着临床方向的书。”
杜长闻真像是有了闲谈的余裕,又问:“感觉怎么样?”
“嗯……我考研的时候只管背理论,其实没仔细读他的书,也不了解他的生平。仔细看了看才发现挺有意思的,他研究了那么多童年经历和原生家庭对人的影响,也是六个孩子的父亲,可是他的女儿安娜却有很多精神上的困扰,二十三岁就陷入噩梦纠缠,断断续续接受父亲多年的精神分析,连研究白日梦患者都是以自己为案例。他的毕生研究似乎对安娜并没有很大帮助。”
书里还有一些细节,比如有资料说,弗洛伊德特别排斥安娜的追求者,直接告诉对方安娜“没有性的感受”。这样对待女儿,夏镜觉得很怪异。
杜长闻喝了一口咖啡,垂下的眼睛和抿嘴的动作,共同营造出类似固执的神态
“父母承担不了这么大的责任,人应该对自己负责。”
夏镜原本只是随口讲一讲书里看到的内容,听了这句话,却露出不赞同的神色,认真反驳道:“我不是指弗洛伊德应该对安娜的精神状况负责,只是因为他是精神分析师,才想到这一点。而且我认为,对任何人来说,父母的影响都不可避免,相应的,为人父母也是需要承担责任的。”
“责怪父母可能是最好用的借口。”杜长闻缓缓说道:“但是,人不是由原始冲动欲望堆砌的个体,也并非由文化环境所操纵的木偶,这是弗洛姆说的,你应该知道。心理学界公认的说法,人不是基因和环境的受害者,一个人可以选择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尽管杜长闻的话听上去十分客观,夏镜还是从中感到一丝不舒服。
他下意识地把这种感受归结于杜长闻一贯的说话方式,而他自己也因为这个话题有了些情绪。再开口时,语气就明显变得生硬和负气:“这样说未免太高高在上了,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能力和运气。”
杜长闻若有所思地看了夏镜一眼,一时没说话。
四周再次静下来,夏镜立刻后悔了。刚才一番冲动言语的对向是可以视为自己老板的人,而他竟然赌气一样非要反驳。虽然只是几秒的沉默,夏镜在尴尬之下,还是觉得气氛变得僵硬。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杜长闻却是笑了笑,似乎认同了夏镜的解释,或是“到此为止”的意思。端着咖啡作势要离开,他告诉夏镜:“你继续看书吧。”
夏镜应了一声,说:“我这就回宿舍了。”
“那你等一下。”
杜长闻说完这句就回到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把伞。
将伞递给夏镜,他没再说什么。
这天过后,接连又落了好几天的雨,这座城市才陡然转凉。雨停的那天,半阴半晴,长风从海面吹来,漫过礁石沙滩,漫过滨海路上行人的鬓发衣角,再灌入广阔的校园,空气里就弥漫着湿润的凉气,提醒人添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