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个监室开始,我也产生了写狱中诗的愿望。而当时我朗诵了叶赛宁的诗篇,在战前他的诗差不多是被禁止的。年轻的布勒诺夫,一个被俘人员,原先好像是一个没有毕业的大学生,以虔敬的目光凝视着一个个的朗诵者,脸上泛着光辉。他不是专家,不是从劳改营来的,而是往劳改营去的。就凭他的纯真和性格的耿直,十之八九是要死在那儿。像他这样的人在那种地方是活不长的。对于他和另一些人说来,七十五号监室的这些傍晚是那个美好世界在他们生命的列车暂时闸住了一下的、致命的滑坡中的突然展示。那个世界存在着并将继续存在,但是他们的狠心的命运却没有让他们在其中生活过短短的一年,哪怕是青年时代的短短的一年。
送饭口的木挡板落下了,露出了监头的兽脸。他大声呵叱;&ldo;睡觉!&rdo;不,甚至在战前,当我同时在两所高等学校学习,靠业余教课谋生,并且有着旺盛的创作欲望的时代,我好像也未曾经历过如此充实,如此繁忙,如此充分利用了的日子,像在这一年夏天的七十五号监室。
&ldo;对不起,&rdo;我对查拉普金说:&ldo;我后来从德马里,就是那个为&lso;反苏宣传&rso;得了五分(当然不是学校成绩表上的)的十六岁的男孩子那里……&rdo;
&ldo;怎么,您也认识他?他跟我们一批递解到卡拉干达……&rdo;
&ldo;……听说让您当了医院的化验员,可是尼古拉&iddot;弗拉基米罗维奇却一直被派去干一般劳动……&rdo;
&ldo;结果他身体完全垮了。从车厢里拍下来运进布蒂尔卡的时候已经半死不活了。现在躺在医院,第四特别处发给他奶油,甚至还给葡萄酒。但是他还能不能起来,很难说。&rdo;
&ldo;第四特别处找你们去过吗?&rdo;
&ldo;找过。他们问我们,经过卡拉干达的六个月之后,我们是不是认识到把研究所在我们祖国境内建起来还是可能的。&rdo;
&ldo;于是你们就热烈地赞同了?&rdo;
&ldo;还用说!我们现在毕竟认识了自己的错误。再说,全部设备都已经被硬拆下来,装了箱,他们自己运来了。&rdo;
&ldo;看,内务部多么忠诚于科学事业啊!我恳切请求您再唱几句舒伯特!&rdo;
查拉普金又轻轻地唱起来,忧郁地凝望着窗口(黑色的&ldo;笼口&rdo;和窗户的明亮的上沿清晰地反映在他的眼镜片上)。
托尔斯泰的愿望实现了:囚犯们不再被强迫去参加有害的宗教仪式。监狱教堂关闭了。诚然,教堂的建筑物还保留着,但是它们已经成功地适应了扩大监狱容量的需要。这样一来,在布蒂尔卡的教堂里便可以多容纳下两千名犯人,以每批的周转时间为两周计算,全年共可多通过五万人。
这是我第四或第五次进布蒂尔卡。我熟悉地穿过四面由监狱楼房围绕着的院子,急急忙忙地向指定的监室走去,甚至超过看守员一肩的距离(急着回家吃燕麦的马也是这样赶路的,用不着皮鞭和缓绳的催促)。有时候我竟忘了朝那座下四方上八角的教堂建筑看一眼。它孤零零地矗立在四方形大院的正中。它的窗外的&ldo;宠口&rdo;跟监狱主楼的不一样,不是用工业方法制作的,不是使用加了钢筋的玻璃,而是用灰暗的半朽烂的板条钉成的,它们标志着这座建筑物的次等地位。这地方是专为新判犯人准备的所谓布蒂尔卡的内部递解站。
记得在一九四五年,我曾在那里迈出了我一生中的一个重大的步骤:特别庭判决以后,他们把我们带进了教堂(正是时候!能祷告一下也不错)。我们被领上二楼(三楼也被分隔成监室),从八角形的前庭把我们分别塞进不同的监室。我进了东南监室。
这是一间宽敞的四方形监室,当时里面关了二百人。也跟别处一样,板铺(那里是单层的)上面、板铺下面、以及干脆在过道里、花砖地上,都睡着人。不仅窗户外边的&ldo;宠口&rdo;是次等的,这里的一切待遇都好像不是为布蒂尔卡的亲生儿子,而是为它的晚子规定的。对这一堆蠕动的生物,既不给书籍,也不给棋类;铝制的饭钵和残破的木勺每次吃光饭以后都要收走,因为担心在起解时的忙乱中被犯人带走。连盛水的缸子也舍不得发给这些晚子们一只,而是要他们喝完菜汤以后洗洗钵子,再用它去喝浑浊的茶水。在监室里没有自己的盘碗可真苦了那些有幸(还是不幸?)收到家里送来的牢饭的犯人们(不管手头如何拮据,在长途发配前的最后几天,亲属们总要尽力送来一些食品)。亲属本人没有受过监狱教育,在监狱的接待室里也从来得不到好心的忠告。因此,我就是这样错过了和汽车修理工麦德维捷夫深谈的机会。一开始和他谈话,我就想起来&ldo;米哈伊尔皇帝&rdo;提起过这个姓。、果然,他真的是他的同案犯。他是最早读到《告俄国人民书》而没有向当局告发的几个人之一。麦德维捷夫得到了一个短得不可容忍、短得丢人的刑期‐‐总共才三年!这不是按五十八条判的,如果按这一条,判五年都算是幼儿园的期限。很明显,他们毕竟是把皇帝当疯子看待的,对其余有关人犯一概从阶级观点出发加以宽宥了。但是我刚刚要探询麦德维捷夫对此事的见解,他就被通知&ldo;带东西&rdo;离开了。根据一些迹象,可以设想他是被带出去释放的。这件事证实了关于斯大林大赦的最早的传闻。这正是那一年的夏天传到我们耳朵里来的。那是一次没有对象的大赦,在那次大赦以后就连板铺底下也没有变得宽敞半分。
我的邻人‐‐一个老&ldo;保卫同盟&rdo;队员被解走了(这些&ldo;保卫同盟&rdo;队员在保守的奥地利憋得难受,跑到我们这个世界无产者的祖国来,每人被贴上了一张&ldo;十元券&rdo;终于在群岛的各个岛屿上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一个皮肤黝黑的人向我靠过来,他的头发乌黑红亮,有一双女性的眼睛,眼珠像一对黑樱桃,然而宽厚扁平的鼻子把整个面孔糟蹋成一幅漫画。我和他并排躺了一昼夜,并未说话,到了第二天他找到了个话茬儿:&ldo;您看我是个什么人?&rdo;他的俄语讲得很流利正确,但是带着异乡口音。我拿不准:他身上好像有点外高加索的,大概是亚美尼亚的特征。他微微一笑说:&ldo;我一向很容易地冒充是格鲁吉亚人。我用过雅沙这个名字。人们经常拿我寻开心。我是负责收工会会费的。&rdo;我打量他一下,的确是个滑稽的角色:小矬个儿,不合比例的面孔,和气厚道的微笑。但是突然他的全身一紧张,他脸上的轮廓顿时变得锐利起来。他的双眉紧聚,目光如同一把黑色的战刀,向我劈来。
&ldo;我是罗马尼亚总参谋部的谍报官!鲁考特南特&iddot;弗拉迪米列斯库!&rdo;
他讲述了战时他在我国后方进行&ldo;工作&rdo;的经过。不管是不是真的,但令人觉得活龙活现。
在我们这部卷帐浩繁的囚徒编年史里面,你再也遇不到一个真正的间谍。在我十一年的监禁、劳改和流放生活中,这一类的相逢只有这唯一的一次,别的人恐怕一次也未必有。然而,我国大量发行的廉价宣传读物却成天价愚弄青年,要他们相信&ldo;机关&rdo;抓的全都是这一号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