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薛京谦虚了几句便低头看菜单不再搭话。
于是另起炉灶,试图与薛京探讨一些深刻的文学见解,譬如现代诗的格律,中国文学的世纪成败。
他咬文嚼字说了半天,薛京出于礼貌不得不回答,于是柔和地笑了一下道:“不好意思我不懂诗,其实我对文学的理解也不是很深,主打的就是一个瞎写。有时候吧,我感觉自己还挺像个文盲的。所以这些天,咱俩聊不着,不如免了。”
薛京话一出口,周围几位立刻捧腹大笑。
学弟本来就紧张,这会儿脸更红了,小声喃喃:“薛老师,您太幽默了。就别开我玩笑了。”
薛京皱眉,那张好脸一下就不好看了,心想我和你又不熟,犯得着跟你开玩笑吗?不过还好,他还没完全展示出他的怪脾气,兜里的手机震动了。
哈月到底还是给他发消息了,她说:“你看群消息了吗?小雨生了。母女平安。”
半小时后,薛京左手拎着日料外带,右手抱着一大束茉莉花按开了家门的电子锁。
晚上十一点,以前总是空荡荡的家里此刻还亮着一盏落地灯,吴芳天和赵春妮已经回房间睡下,岛台上搁着礼物,看牌子大约是专门买来送给他的,而买礼物的哈月正戴着银色的耳机,穿着他的t恤,背对着他,窝在沙发里抱着笔记本电脑审方案。
不是什么精心布置过的,特殊的浪漫场景,但就进门这几秒钟之内,薛京心口突然软塌得不像话,人怎么才能活得有滋味?不就是为了家里有这么个人。
冷战的底线突然烟消云散,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哈月身边,俯身在她脸上用力亲了一口,笑得比怀中的茉莉还鲜翠欲滴:“肚子饿不饿?我带夜宵回来了。”
天妇罗,手握,拌面,刺身依次被摆在茶几上,“予卿茉莉”和零食花束搁在飘窗,两个人也不在乎吃相,就光着脚坐在地毯,轮流从对方手里接过吃了一半的打包盒。
鱼子在口中爆开时,哈月正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着新生儿的照片,薛京也凑过来把头和她贴在一起向下望,小雨预产期超过两周,他们临行前,她每天都在哭天抹泪抱怨孩子为什么还不从她肚子里滚出来。
现在好了,孩子终于出生了,他们的心也可以落地了。
不过听说带孩子比怀孩子更难,这一点确实是他们俩的知识盲区。
四只眼睛在屏幕上盯了半天,哈月沉吟片刻,没做点评,最后还是薛京把她想说的话说了出来,“该说不说,咱们的干女儿怎么皱皱巴巴像只沙皮狗?”
“喂!”哈月笑着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点缀着鹅肝的饭团,还在为小孩正名,“长一长就好了吧,小孩子刚出生好像都不怎么好看。”
“谁说的。”薛京双腮鼓胀,看到哈月面前的啤酒瓶空了又走到冰箱帮她开了一瓶新的拿过来,“我妈说我一出生就很靓,她抱着我出门,所有路人都围上来夸。”
哈月伸手接过他手里的啤酒,无视他的臭屁,喝了一口才道:“哦对了,你妈上午过来了。我估计你在开会,就没跟你说。”
薛京绕回地毯的路上脚趾踢到沙发,一折咧,差点在平地摔跤,“啊?不是,她来干嘛?她都说什么了?”
想都不用想,八成是让哈月和他分手。
所以薛京略过前因,直接寻求后果。
“不是不是,你先说你都说什么了?你不会是直接答应了吧?啊?不是吧你?”亏他在前线跟她妈据理力争了这么久,恨不得把哈月夸成救国救民的一等功臣,哈月直接给他后院起火!
哈月看着薛京自乱阵脚,像是看小狗追尾吧,一脸老道士般的气定神闲,“你别瞎想了,没说什么,就是一起坐在岛台喝了会茶。”
“聊了聊我妈的情况。”听到哈月一直对生病的母亲不离不弃后,冯韵安静了好一会儿没有讲话。
“后来临走前她让我跟你说,她上周回了一趟港城,知道你赚钱后一直在以她的名义给你外婆打生活费。她说自己最近有在考虑你的提议。”
“但不知道短时间内能不能做到。我看她好像真的变了。”
薛京愣怔了片刻,眼仁发烫,所以他捂住眼睛道:“你别骗我了,哈月,坏人是不会变好的。”他不信他妈竟然没有想尽办法给哈月使绊子,他也不相信他妈真的会改过自新,就像他直到现在还会恐惧,自己身上流淌着坏人的血,是不是证明他终究也有一天会彻底烂掉。
哈月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也是坏人的小孩,她也那么厌恶过自己。
哈月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将脸颊贴在他的肩膀上,声音松散,像是大号的鹅毛棒瘙在薛京紧绷的神经上,“四月我到越城出差,偷偷去了一趟那个地址。”
那天哈月站在父亲的病床前,望着面前这个让她感到陌生的中年男人,突然也得到了某种顿悟。
“以前我爸在我记忆里一直是很一个特定的形象,可是直到我再见到他才发现,他其实和我记忆里的人长得根本不一样。眼睛鼻子嘴,都有些不同,也许是时间太久了,他老了,也有可能时间太久了,我的记忆从未准确。”
孩子对“父母”的渴望,总是存在于幼年建立的幻像之中。
总之,看着那些墙上挂着的,曾经健康的哈建国和蒋亦梅母子的生活照时,她突然意识到,她的童年不过是父亲生活的一部分,就像她长久思念过的“父亲”也只不过是她生活的一部分而已,那些他们之间所存在的可能性,在哈建国选择离开的那一刻,犹如平行空间,已经各自衍生出了自己的宇宙。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