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便养成不敢向旁人开口诉说自己的情绪的性格。
因为她得到的家庭教育很深刻:她流露出的情绪不仅不会被获得同情,还会被百般责备。
苦痛在这个世界上不受欢迎,每个人都急着与受伤的弱者割席。
赵春妮仇视丈夫,所以哈月也必须同仇敌忾,否则就是“自甘下贱”。
现在剥开重重眼前的迷雾,回看她这些年,其实她似盲人摸象,一直在寻求让自己看起来很幸运,很正常的钥匙。
怎么样做母亲孝顺的女儿,怎么样做初恋完美的女友,怎么样做老板优秀的员工,又要怎么样做大家眼中一个值得高看的,总是对待困境如此正确的女性。
可是实际上,这种正确,这种认同,不过是被持续否定下的洗脑手段。
像是邪教组织,你否认我的痛苦,我点点头深以为然,又去否认他人的痛苦,沟通无效,受伤的情绪永远没有办法纾解。
而长期阉割自我情绪的下场,便是情绪异变,群体性悲伤被无限扩大,势必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
压抑痛苦,也丧失了快乐。
而现在她能想到的,对抗心中沼泽的工具,就是承认自己真实的感受。就算父亲抛妻弃子,她仍然有权利怀念童年父亲和她相处的时光,就算母亲在父母分开时选择了她,她也有权利憎恨母亲对她长达十几年的迁怒。
她在苦难中也会感到厌烦,疲倦,挫败和失落,抛开生活赋予她的各种角色,她首先是一个活生生的个体,就像复杂的感情错乱交织,也从来不是硬币的正反面。
如今她对于父母的爱恨已经淡化成了一条看不到的线,这条虚线并不能支撑着她活下去。她要活下去,真的活下去,只能从自己的内心找可能。
她也要找她热爱的东西,就算再浅薄,再功利,再世俗,她也要有一个不顾一切,让自己独自闪闪发光的可能性。
那种可能性里,没有别人,只有她自己。
她要先保证自己站稳,才能接受所有生活打来的巨浪。
这就是她真实的情绪。不孝,不善,不正确,也许会被诟病批评,但异常真诚,而世界上真的有另一个人可以倾听哈月的感受,就像她也倾听了薛京的感受。
思想陡然清醒时,像是渴了十几天的人,突然要徒手从沙漠挖开一口井。
去时的路上两人身后带着猪,回来的路上车斗里什么都不剩。
前往兽医家的路上,哈月刷着手机,临时改变主意,重新给薛京指了一条路,将猪低价卖给了附近农户的小型养殖场。
违背母亲的意志将自己不能承受的负担减轻是第一步,紧接着,三言两句,她在微信上和当日要价六千的护工敲定了护理细节,邀请对方于明日带着健康证来家中面试。
手里的钱不够长期聘请护工也没关系,因为现阶段,她除了为自己搏一把,再无它路可走。
以她的精神状态没办法再二十四小时贴身照顾患病的母亲,即便吃药轻声是赵春妮挂在口中反复要求的“孝道”,但那对她和母亲都不公平。
如果可活,没人该被社会规训压死。
想通了,面对生活接下来的未知,心脏反而会狂跳,像是上学时每一次上台辩论前那种独有的紧张感,哈月解决掉猪仔,等不及回家用wifi,在回程的车上就用流量将创业时使用的所有app全部下回手机。
她当初为自己的公司搭建网站时,域名租二送一,而她喜欢捡小便宜,头脑一热冲了三年,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她在手机浏览器内熟练地打下了那个她以为早就忘记,但实则记得滚瓜烂熟的网址。
食指点击跳转,网站还未停用,就在网页图片刷新时。
像是神明显灵,她接到了孙启明的那个充满博弈性质的电话。
外贸圈里有句老话,工厂跟单,狗都不做,小到发货文件,大到商品统计,面面俱到,再加上质检环节,配合难,责任重。
能大展宏图在前线拿提成的业务员,绝不会去做沟通繁琐又耗力的跟单员。尤其是孙启明这次合作的汽配厂家地处绥城重工业区,那里厂区连着厂区,空气重度污染,连天空都蒙着一层燃烧后的灰,管理混乱,跟单绝不是一件易事。
所以在孙启明委婉地抛出汽配订单的诱饵,又说出自己有意重新邀请她入职后,哈月朝着薛京的方向挑起眉梢无声轻嗤。
打开免提,昨天还夹枪带棒的孙启明此刻装得满口仁义道德。
他说自己从昨晚得知哈月现在在家过得并不如意,为了弥补当日遣散她的失误,自己决定重新聘请她做公司的首席跟单。
这一次的订单,他会破例为哈月上涨八个点的提成,只要将这一单做成,他还可以想办法将哈月调回蓟城,安排住房及出行。
傍晚十分,夕阳从身后拉长汽车的影子,道路两侧是绵延不断的积雪,因为车窗外反光,从薛京的角度看,哈月的侧脸被镀上一层柔光,即便是做坏事,一颦一笑都带点讨喜的成分。
哈月故作沉吟半晌,皱着小鼻尖,最后干净利落地表示拒绝。
“跟单就不用了,把遣散费给我打过来就行。当初去公司实习的第一课,您就教过我,为了防止客户被撬,嘴巴一定要严,看来昨天酒后我还没跟您说,我从公司离职后也有在创业。再加上您说的工业园区离我家不远,我打算自己也过去找找货源。”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