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王上前一步,拱手道:“只要神不知鬼不觉,一个急病暴卒,便是他要回来,也只是寻回来的遗骨”
皇帝鬓边紧似一阵的灼痛起来,闭目揉捏着:“让朕想一想,明日朝会前给你答复。”
夜色茫茫,无边无际如沁墨,零散点缀着星子,不见月亮,前方一曲一折,两旁的石灯火苗随风摆曳,映着打磨光滑的方形地砖,如镜鉴人。
往常一盏茶的路似比平时长了许多,仪仗走的极缓慢,静谧的宫巷只闻得宫侍行走间衣袂的窸窸声,鞋子踏地得得,提炉微晃的响。
肩辇稳稳落了地,小柱子打了宫灯上来,皇帝握拳抵着下颔,满目思虑阴郁在眼中,眉心一道深痕,坐了好一会儿才下来,面上换了容色,举步向内殿步去。
定柔孕中困得早,每夜一趟黑便要入寝,刚沐浴罢出来,只穿着杏色绫纱广袖流仙寝衣,挺着笨重的肚子坐在妆镜前篦发,见他回来,轻轻展唇,一个静美而缱绻的笑。
他立在那里,呆呆望着她背影的柔美轮廓,这样的两情相守会天翻地覆吗?
定柔放下鸾篦,望着铜镜里的倒影,问他:“晚膳的菜可吃的如何?”
“嗯,很好。”
许是熏笼里点了安息香的缘故,亦或许这里温馨宁静,是心灵赖以歇息的地方,皇帝顿觉疲乏兜头兜脑涌上来,骨骼酸困,他更了衣袍,捏捏眉心坐到书桌后,翻开一册书。
定柔对镜看了一阵,回头问:“你不洗吗?”
皇帝答:“还不累,你先睡罢,明日朝会有一些事,我要捋一捋。”
目不转睛地看着书上的字,左手搁在桌板上,拇指戴着扳指一下下敲击着。
每当这样的时候,总是他心思郁结不开,定柔知他最近事多,准是又遇上棘手的了,每日国事民情多如牛毛,总没有一刻的清闲,孩子爹迟早累出病来。
打开妆奁盒子取出师姑配制的药膏,醒神解乏的,有薄荷脑,樟脑等十几种药材,味道有些冲鼻,指尖蘸了蘸,走过去,纤柔的小手搭在孩子爹的鬓穴画着圆,待药膏化开,熟练地按揉起来。
皇帝放下书册,闭目静静享受着,没多会儿便身心清爽。
他忽然握住了袖缘下一截雪藕小腕,滑腻温热,紧紧地攥着,闭着眼问:“娘子,你会一直这样跟我在一起吗?”
定柔诧异了一下,孩子爹越老越学得小心眼子了,患得患失的,她促狭地笑说:“那可不一定啊,没准哪日我厌腻了,想起来外头的天地,去个你找不到的地方。”
皇帝猛然张开眼皮,竟信了,眉头大大一紧,手中加了力道,攥的她一阵发疼,不由得“哎呦”了一声,这才松了松。
“你怎么了?”定柔揉着手腕,余痛未消,觉察出了异样。
皇帝像个丢了糖的孩子,怅然若失地:“无事,只是忽然想,假若时光重来一次,回到大选那年,不,回到淮南初见那时,你还会不会选择我?”
定柔转到身前,直直望着他的眼睛,只见刚毅的眉峰微微蹙着,挂着似是而非的忧虑,深邃的眸子如泓澈的渊井,直欲将她沉溺,眸光煜煜流转,闪烁着稚童般的挚诚。
她心下一热,摸着身怀六甲的肚子,笑说:“孩子都给你生了三个,我已是而立之岁的妇人,这里是我归依的小巢,我的心生了根在这里。但世事无常,我不敢说天长地久,便是他朝一日形势所迫,无可奈何离开,我也会找回来。”
皇帝握住一双柔软纤巧的小手,语声极力抑制着激动:“我是问,假若重来一次,回到你未嫁,或者我未娶时,你会不会不顾一切选择我这个俗人?”
定柔愈发奇怪的很,他今日怎么了?
想是素日弦绷得太紧,有些惊弓之鸟,敏感了,她柔声细软地安慰:“当然,我心悦的男人,独一无二,舍他其谁。”
皇帝如释重负般舒出一口气,眼底隐隐漫上热意。“你说的,不许反悔。”
“一言既出。”
定柔打着呵欠,为他解开衣袍带子:“安置罢,没准一觉起来,朝上那些繁琐的就清明了,有了头绪。”
他听话地点一点颔:“是。”
翌日朝会,襄王神情焦灼,不停朝内殿口望,皇帝伟岸如山的身影走出来,迈上阶樨,端坐金龙宝座上,说完了平身。
目光落在他身上,摇了一下头。
襄王沉痛地垂下眼睑,无力叹息了一声,兄弟俩生平从未有过这般,不作任何谋划,静等未知的灾祸到来。
天色大亮,宽广蜿蜒的官道延展向远方,两旁松柏苍翠。
一行几十人的乌锤甲士兵护卫着两个人,一个黛蓝色士庶服的山羊胡,皱眉蹙额,眼角纹路纵横,和一个软甲箭衣蓄着髭须的男子,父子俩一前一后,陆弘焘刻意避开距离,跋涉了近千里,忧思一路。
当年英姿勃发的陆少公子满面风霜,乌黑的眼瞳也不复旧日的明亮,多年的大漠风沙,历经生死沧桑,白皙的肉皮晒得深红皴裂,眉目间沉淀了几分内敛,倒与镇守边关的父亲像了兄弟俩。
陆绍翌望着父亲的背,打了打马,追上去,二骑并驾,期期艾艾地:“爹,我一直没敢细问,您说娘和姐姐都安好,也不往下说,儿子这一路没个踏实。”
陆弘焘知道他要问什么,正慌得厉害,从鼻孔里“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