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让宸妃坐这里!”
宫女们大跪了一地,同心哭道:“娘娘执意要来,一路撑着伞走过来的,丑时就来了,不敢惊扰陛下。”
皇帝大惊,解下身上的滚绒披风给她围上,宸妃靠在门框上一动没有动,一双明眸生的如秋杏翦水,睫毛一眨就是一个主意,如今瘦骨嶙峋的脸更衬的双眼出奇的大,目光只剩了浑浊,显得有些悚人。
她遥望着巍峨的风阙,目光缥缈,忽而问:“表哥,瑜儿昨夜做了个梦,去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地方,房子是奇形怪状的,人的脸也是鬼形怪状,有长了一只眼,还有长了许多眼的瑜儿知道那是阴曹司,可瑜儿不怕,瑜儿从来不懂什么是畏惧。”
皇帝弯身揽住她的肩,如今总算知道骨瘦如柴这个词不是夸大的,她身上只剩了一把骨头,手触上去硌的厉害。柔声道:“快回去,坐朕的舆车,听话!”
宸妃唇角恍惚一个笑,目光仍望着那飞檐反宇。“表哥,瑜儿想问你一句话,你能如实回答吗?”
皇帝知道她要说什么,仍劝着:“天气湿寒,你受不得冷风,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宸妃眼眶含了泪,连泪也是冷的,她苦笑着问:“你有没有哪怕一天、一个时辰,或一瞬间,喜爱过瑜儿,真心想让瑜儿做皇后?”
死之前,我想知道,这一生在这宫里,到底是不是毫无价值的?
皇帝满目悲痛和不忍。
雨又下的密了,天空阴沉的分不清白昼和黑夜,皇舆车缓缓走在宫巷。
宸妃掀帘望着这座宫城,琉瓦飞檐臻臻至至,张傲如孤凰展翼,巨翅骞腾,业业入云。眼前浮现当初和长姐初来这里的情景,两个局促的少女,满怀憧憬,原以为是金堆玉砌的人生,却不想镜花水月一场空。
她叫住辇,不顾宫女搀扶,迈步下了御登,今日起来忽觉身上有了力气,她知道这便是回光返照。
撑着油纸伞,青石地砖迸溅起沸沸扬扬的水花泡泡,天地间静的只剩了雨声,脚下一股融泄奔腾着,不知流向了何处,水洼漫过了裤管,完全感觉不到湿冷。
她索性丢了伞,尽情沐浴在雨幕中,清凌凌的雨丝如千条万条水线倾泻,洗涤着面颊,竟是无比的畅快。
口中吟唱着:“一切为有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1”
仰天长笑。
生而为死,当作如是观,白握瑜,你枉称聪明人,却竟到此刻才悟了。
你这一生就为了一个如泡影般的梦想,错付了,虚度了。
皇帝下了朝急奔含章殿,太医们集体在会诊,宸妃淋了许多雨,烫手的高烧,昏睡不醒,他一天也不曾忙别的事,奏疏全部堆积着,一刻也不敢离开的守着她。到了晚间所幸服了药烧终于退了,他这才舒出一口气。
宸妃眼睫动了动,努力睁开了双目,见到一脸担忧的帝王,还穿着朝服,不由得展开欣慰的笑。
生命薄如纸的女子,皇帝摸了摸她的额头,对她道:“不要泄气,你想见的人已在路上,我半月前就下旨急召他回来,快马加鞭,相信就在这两日了。”
宸妃笑如花绽:“谢谢表哥,我就知道你一直是明白的。”
瑜儿不是你的伊人,你也非吾良人。
皇帝端过野山参粥喂了她一盏,到了半夜稍稍有了一丝精神,唤同知取来一个紫檀大箱子,上着几道大铜锁,皇帝扶着她强撑坐起来,靠着几个绣枕。
同知将箱子打开,里头是满满的蓝皮封。
同知解开取来一沓名册录,宸妃接过来说:“我已用不着这些了,都是经年培植的细作,籍贯,姓名,长相,家中背景,这几本是大矢国和伊贞部的,橐木脱近年如我们所料,变得刚愎自用,相信他已不是表哥的对手了。”
皇帝接过翻了翻,同知又取来一沓。
宸妃翻开一页,有气无力,只能捡重要的说:“表哥久怀整顿吏治之心,握瑜便早早布置了,要探听官员们的阴私并非渗透这一条路,花街柳巷是最好的地方。西市的锦乐坊有两家,正是臣妾所开,里头的红牌和鸨母皆是培植出来的,他们酒酣耳热,风花雪月之后就会吐真言,说的一字一句,都会记下来。”
皇帝定定地凝视她,后背微有寒意。
宸妃一个苍白的笑:“姑母疑我,没有错。”
她接着说:“沈从武这条狗已养成了狼,到处结党连营,接下来他定会图谋相位
还有慕容康,表哥想重用他,可他是一匹烈马,骨子里野性未驯,若无淮南之变,只凭精忠报国四个字足以,然淮南之事在前,他心怀刻骨之恨,若要驯服,且是长久的功夫,此人偏狭重情,表哥可利用这一点。”
皇帝道:“朕已筹谋好了。”
宸妃放下名册,有些眩晕,欣然笑道:“瑜儿从前以为表哥有了我是如虎添翼,振翅凌云九霄,无往而不胜。今时才明白,你本就是腾云驾雾的麒麟,何需羽翼,是瑜儿多余了。”
皇帝拍拍她的肩:“朕没有这么想过,你是这世间少有的经天纬地的奇女子,朕为须眉,深觉汗颜。”
她的眸光闪烁着泪花:“祝愿表哥成就千秋大业!”
宓王一路扬鞭策马,连侍卫都甩在了十里地外,从藩地宓州到京一千多里,跑死了三匹马,星夜到了京州,城门一听是他急忙开关,皇帝早降下了旨意。到了西城门外,听到马蹄声,守将一问是他也急令开门,四蹄狂奔在长街上,遥见巍巍宫城,白虎门已得了城门的消息,直接为他大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