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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第1页)

李老人眼看着李惊浊一天天长大,有了出息,以为李家又有了起色,可没想到!

他是耳朵背了,可惜还没有聋,听得见乡亲的议论,他是老眼昏花了,可惜也还没有瞎,看得见房里的变化。

浑浊的泪水爬满了李老人脸上的沟壑,他好像看见自己砌了七十多年的大屋要塌了。他是轻易不去想死的,可他猛然在孙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死亡。他死了,也许他儿子还能活几十年,儿子死了,孙子也能再活几十年,可是孙子死了呢?李家就什么都没了。

老坟长满荒草,再无人记得,祖祖辈辈都成了一缕青烟。

李老人已经看见了,李家大屋就要塌,要是他已经死了便管不了,现在他可是还活着,活着还有一口气就要去扶正李家大屋,永远不让它倒了,永远让它立着,不仅要堂堂正正立着,还要立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大。

“孩子啊……”李老人用拐杖在李惊浊脚边点了点,“你爸爸妈妈给你铺了最好走的路,那是一条康庄大道呵,你还不情愿走……我的路要是有你一半好走,我就是每天都给老天爷三百个响头都心甘情愿。爷爷有个弟弟,是你没见过面的叔爷爷,跟你一样年轻的时候选错了路,就给斗死了。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选条好路走,选条容易的路走。”李老人弯下腰,老迈的声音放轻了,像循循善诱,又像是哀求,“答应爷爷,啊?”

李惊浊直直地跪着,眼睛看着地面,不吭气。

李老人举起拐杖,可是没有落到李惊浊背上,而是在自己瘦骨嶙峋的腿上狠狠打了一棍。

李惊浊骇了一跳,立马去抢那拐杖,紧紧握着,不让他爷爷再动。

“惊浊啊……”李老人的泪落到李惊浊握拐杖的手上,“爷爷没有几年好活了,死了以后,你们要是嫌麻烦,就把我一把火烧了,骨灰丢到我爹坟头下面的地里,棺材我也不要了。惊浊,你要是恨爷爷,以后不愿意来扫墓,就要你的儿女来给爷爷磕个头,好不好?”李老人生了皱纹与老年斑的无力手掌包住李惊浊光洁而有力的手,央求道,“你答应爷爷,啊?”

五十一拾路途

柳息风在窗外听见李老人的声音,不知李惊浊要怎样作答。中国人向来是视对个人幸福的自由追求为一种自私的,李老人话都讲到了这个份上,李惊浊如若不应,今天只怕收不了场。夏季的热风吹得人心发躁,柳息风捡起几块石头,在门前的水塘中打了几个水漂,石头在水面跃起好多座小桥,扑通扑通地响个不停,屋里仍没有动静。他其实希望李惊浊暂且答应了李老人,毕竟老人观念难改,硬碰硬不是办法,事情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内解决,以后日久天长,慢慢来就是了。可他也清楚,如果李惊浊真对李老人施了缓兵之计,他未必就不会失望。

这时,李惊浊的声音终于响起了,响得艰难,像是扛着一座山在讲话:“我总觉得,如果人人都讲一条路好走,那么那条路总是有点问题。”

柳息风准备再向水面扔出一颗石头的动作一顿,心就这么定了下来。

“这条路,我们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有什么问题?”李老人以拐杖重重杵地,弄得地面噔噔直响。

李惊浊其实早就想过路的问题。他很想说,这世界原本有很多条路可以走,一些人走了其中一条,便会说服自己那条是最好的,是宽阔大路,以增强自己的幸福感。他们要赞美和捍卫他们的路,不免就要贬低和攻击别人的路,其实别人的路,他们自己并没有走过。别的路,最开始的时候也并不那样难走,可是大路上的人要衬出自己的幸福来,就要避免别的路上的人比自己幸福,就要让所有贬低成真,于是他们破坏别人的路,挤压别人的路,给别人的路设置些莫须有的障碍,最终别人的路果真都成了难走的路,只剩下那条康庄大道。

所有康庄大道上的指路人,都不会讲自己走过的路的坏,也不会讲自己没走过的路的好。他们歌颂自己的福,悲悯或痛恨他人自找的苦,殊不知那些苦也有他们的一份功劳。

这些话,李惊浊在和觉尘聊天时讲过一点,觉尘什么都可以听,什么都可以谈,哪怕并不认为他讲得对。可他不能这样对祖父讲。中国传统家庭并不是讲理的地方,祖父更不是讲理的对象。

在这间屋子里,在这片土地上,只能讲情。而李惊浊并不适应于讲情,因为讲情需要示弱,讲情的本质是胁迫。当人与人之间互相胁迫惯了,竟也就成了一种值得尊重的传统与秩序了。

李惊浊猛然感觉到自己不像这片土地的儿子。或者说,正因为他是这片土地的儿子,他才感觉到了土地下的根和长得太高、离地面太远的枝叶之间的拉扯。

枝叶的那一头,人们高高在上地讲着自由意志与个人选择。

而根的这一头,一位自食其力的老人会因为没有儿子或者孙子便在邻里间抬不起来,而一个无赖,只需要儿孙满堂便可以成为乡亲们羡慕称赞的对象。

一个人,如果是被土地里的根养大的,那么等他的枝叶长得很高很壮,一尘不染,可以窥见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时,再回过头去痛斥根和根所在的土地腐朽落后,是不是太没有良心?

拐杖杵地声和李老人的话还在李惊浊耳边继续响:“这条路,我爸爸,我,你爸爸,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没有我们这样走过来,哪里来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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