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个男孩坐在石码头的船坞上,听小拐描绘他师傅罗乾的容貌和功夫。秋天河水上涨,西斜的夕阳将水面和两岸的房屋涂上一种柑桔皮似的红色,香椿树街平庸芜杂的街景到了石码头一带就蛮得非常美丽。空气中隐约飘来化工厂油料燃烧的气味,而那些装满货物的驳船正缓缓通过河面,通过围坐在船坞上的孩子们的视线。
我师傅只比我高半个脑袋,男孩小拐用手在头顶上比划了一下,他看了看其他孩子的表情又补充道,你们不懂,功夫深的人个子都很矮小。
我师傅留一丛山羊胡子,雪白雪白的,你们不懂,功夫深的人都要留山羊胡子的。男孩小拐还说。
我对延恩巷的武林高手罗乾的了解仅限于那天男孩小拐的一夕之谈,像所有的香椿树街少年一样,我也曾渴望拜罗乾为师学习武艺,但据说那个老人深居简出性情孤僻,除了小拐以外,拒绝所有陌生人走进他的种满药糙的院子。整个少年时代我一直无缘见识罗乾的真面目。后来我知道关于延恩巷罗乾的传说完全是一场骗局,知悉内情的人透露罗乾只是一个年老体衰的病人,他每天例行的舞刀弄棍只是他祛病延年的方法,因为罗乾患有严重的哮喘和癫痫症。这个消息曾令我莫名惊诧,但那已经是多年以后的事了,昔日的男孩小拐已经成为香椿树街著名的风云人物,骗局的受害者也已淡忘了许许多多的童年往事。
城北的居民风闻野猪帮又重新出现,他们对此都觉得奇怪,因为野猪帮的那批少年在夏天的大搜捕中已经被一网打尽了。但是许多人家养的鸡都在夜晚相继失踪,石码头的垃圾上堆满了形形色色的鸡毛,从这一点判断确实又有少年们在歃血结盟了。
人们想不到野猪帮的新领袖是王德基家的小拐,更想不到新的野猪帮只是一群十四、五岁的男孩。
歃血结盟的仪式是在王德基家的阁楼上举行的,狭小低矮的阁楼里充满了新鲜鸡血的腥味,大约有九个男孩,每人面前放了一碗鸡血,他们端起碗紧张而冲动地望着小拐。喝下去,小拐说,他的声音听上去不容违抗,你们怕什么?人血都不怕还怕鸡血吗?
一个男孩先端起碗在碗沿上小心地舔了一下,另一个男孩则捏着鼻子喝了半碗,突然大叫起来,太腥了,我要吐了。你们能干什么事?然后小拐出乎意料地亮出了他的九节鞭,你们到底喝不喝?不喝就挨鞭子,小拐晃动着他的九节鞭说,喝鸡血还是挨鞭子?你们自己挑吧。
阎搂上的那群男孩终于还是选择了鸡血,但是他们的呕吐物已经把床铺和板墙弄得污秽不堪,在一片反胃的呕吐声中小拐打开了他珍藏的白狼帮的旗帜,我没找到野猪帮的大旗,就拿它代替吧,小拐把那面破旗铺在地板上,考虑了片刻说,把白狼用墨汁涂掉,画上一只猪头就行了,他们就是这么干的。
小拐的大姐锦红这时候从竹梯爬上了阁楼,你们在上面闹什么?都给我下去,锦红一转脸就发现了满地秽物,不由尖叫起来,该死,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坏事?阁楼简直成了猪厩了,已经有人开始往竹梯前走,但是男孩小拐伸出他的九节鞭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谁也不许逃。男孩小拐声色俱厉,他说,仪式刚刚开始,谁也不许逃。
让他们走,小拐你快让他们走。锦红忙着要清扫地板,一边扫一边对男孩们说,要闹到外面闹去,你们把我家当公园啦?
你别管我们的事,下楼去,我让你下楼去。男孩小拐用鞭柄朝锦红背上戳了一下,我让你别管你就别管。
不准再闹了,要闹到外面去,别在阁楼上闹。锦红说着就用扫帚把男孩们往竹梯上赶,但是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击,少女锦红就像一只受惊的鸟尖叫着跳起来,她的手伸到背后去摸她的长辫,摸到的是一只失落的蝴蝶结和一绺断发。
是男孩小拐用九节鞭抽落了他姐姐的半截辫梢和辫子上的红蝴蝶结。那群男孩看见少女锦红因惊吓过度而异常苍白的脸,她的嘴哆嗦着似乎想骂小拐,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而持鞭的男孩小拐坐在那面破旗上,眼睛里依然喷射出阴郁的怒火,他说,我让你别来管我的事,为什么你偏偏不听?
香椿树街两侧的泡桐树是最易于繁殖的落叶乔木,它们在潮湿而充满工业废烟的空气里疯狂地生长,到了来年的夏季,每家每户的泡桐树已经撑起一片浓密的树荫,遮盖了街道上方狭窄的天空。香椿树街的男孩也像泡桐一样易于成长,游荡于街头的少年们每年都是新的面貌和新的阵容,就像路边的泡桐每年都会长出更绿更大的新叶。
七五年之夏是属于少年小拐的,新兴的野猪帮在城市秩序相对沉寂之时犹如红杏出墙,吸引了人们的目光,在黄昏的街头,一群处于青春期的少年簇拥着他们的领袖,矮小瘦弱的少年小拐,他们挤在一辆来历不明的三轮车上往石灰厂那里集结而去,石灰厂外面的空地是他们聚会习武的最好去处,就在那里他们把校工老董的儿子绑在树干上,由小拐亲自动手给他剃了个丑陋的阴阳头,然后小拐用红墨水在董彪暴露在外的头皮上打了几个叉,据说这是被野猪帮列入黑名单者的标志,被列入黑名单的还有其他六七个人,甚至包括学校的语文教员和政治教员。
我知道少年小拐在制定帮规和戒条时煞费苦心,他告诉我天平他们的野猜帮是有严格的帮规和戒条的,由于保密小拐无从知道它们的内容。他对此感到茫然。后来少年小拐因陋就简地模仿了解放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条令,稍作修改用复写纸抄了许多份散发给大家,至于戒条则套用了一句流行的政治口号: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少年小拐面临的另一个问题是如何刺青。城里仅有的几个刺青师傅都拒绝替这群未成年的少年纹身,而且拒绝传授刺青的工艺和技术。失望之余小拐决定自己动手摸索,他对伙伴们说,没什么稀罕的,他们不干我门自己干,只要不怕疼,什么东西都能刺到身上去。
新野猪帮的刺青最终失败了。他们想像用一柄刀尖蘸着蓝墨水在皮肤上刻猪头的形状,但是尖锐的疼痛使许多人半途而废,少年小拐痛斥那些伙伴是胆小鬼,他独自在阁楼上百折不挠地摸索刺青技术,换了各种针具和染料,少年小拐一边呻吟一边刺割着他的手臂,渴望猪头标志跃然于他的手臂之上,他的手臂很快就溃烂发炎了,脓血不停地从伤处滴落下来,在王德基每天的咒骂和奚落声中,少年小拐终于允许他姐姐锦红和秋红替他包扎伤口,他说,10天过后,等纱布拆除了,你们会看见我手臂上的东西。
拆除纱布那天少年小拐沉浸在一种沮丧的情绪中,他发现自己的冒险彻底失败了,手臂上出现的不是他向往的威武野性的猪头标志,而是一块扭结的紊乱的暗色疤瘢,少年小拐捂着他的手臂在家里嗷嗷地狂叫,就像一条受伤的狗。叫声使刚从纺织厂下班回家的锦红难以入睡,锦红烦躁地拍打着床板说,别叫了,让我睡上一会。少年小拐停止了叫喊,他开始用拳头拼命捶击阁楼的板壁,整座朽败的房子微微摇晃起来。锦红一气之下就尖着嗓门朝阁楼上骂了一句,我操你妈,你只剩了一条腿,怎么就不能安分一点?锦红骂完就后悔了。她看见弟弟小拐从竹梯上连滚带爬冲下来,手里举着一把细长的刀子,锦红从小拐阴郁而暴怒的眼神中判出他的可怕的念头,抱着枕头就跳下床,慌慌张张一直跑到门外。
锦红光着脚,穿着背心和短裤站在街上,手里抱了一只枕头,过路人都用询问的眼神注视着王德基家的女孩锦红。锦红你怎么啦?锦红脸色煞白,她不时地回头朝家里张望一眼,朝问话的那些人摇着头。锦红不肯告诉别人什么,她只是衣衫不整地倚墙站着,用枕头擦着眼里的泪,没什么,锦红牢记着亡母传授的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她对一个追根刨底的邻居说,我跟小拐闹着玩,他吓唬我,他吓唬要杀我。
少女锦红很早就显露出南方美人的种种风情,人们认为她生在王德基家就像玫瑰寄生于一滩污泥之中,造化中包含了不幸。香椿树街的妇女们建议锦红耐心等待美好的婚姻,起码可以嫁一个海军或者空军军官,但是锦红在19岁那年就匆匆嫁给了酱品厂的会计小刘,而且出嫁时似乎已经有了身孕了。街上有谣传说玉德基曾和女儿锦红睡觉,但那毕竟是捕凤捉影的谣言。真正了解锦红的当然是她妹妹秋红,锦红出嫁前夜姐妹俩在灯下相拥而泣,锦红对秋红说的那番话几乎使人柔肠寸断。
我知道我不该急着嫁人,可是我在这个家里老是担惊受怕,我受不了。锦红捂着脸呜咽着说,不如一走了之吧。
你到底怕什么?秋红问。
以前怕父亲,后来怕天平,现在怕小拐,锦红仍然呜咽着,她说,我一看见小拐的眼睛,一看见他那条断腿,心里就发冷,现在我最怕他。
小拐怎么啦?秋红又问。
没怎么,可我就是害怕,他迟早会惹下大祸,锦红最后作出她的预言,秋红注意到姐姐说话时忧心忡忡的表情,她想笑却笑不出来,这个瞬间锦红美丽的容颜突然变得苍老而惟悴了,这使秋红对锦红充满了深情的怜悯。
那天夜里少年小拐又出门了,王家的人对此已习以为常,他们临睡前用椅子顶在门上,这样不管何时小拐都可以回家睡觉。凌晨时分锦红姐妹被门口杂沓的脚步声惊醒了,起床一看小拐带着七八个少年穿过黑暗的屋子往后门涌去,秋红想去拉灯绳,但她的手被谁拽住了。别开灯,有人在追我们。秋红睡意全消,她试图去阻挡他们,你们又在干什么坏事?干了坏事就都往我家跑。少年们一个个从秋红身旁鱼贯而过,消失在河边的夜色中。最后一个是少年小拐,你别管我们的事,小拐气喘吁吁地把一匹布往秋红的怀里塞,然后他把通向河埠的后门反锁上,隔着门说,这匹布给锦红做嫁妆。
秋红回忆起那天夜里的事件一直心有余悸,布店的人带着几个巡夜的民兵很快就来敲门。锦红到阁楼上藏起那匹布,秋红就到门口去应付。来人说,让我们进去,偷布的那帮孩子跑你家来了。秋红伸出双臂把住门框两侧,她像一个成熟的妇女一样处惊不乱,秋红说,你们抓贼怎么抓到我家来了?难道我家是贼窝吗?布店的人说,你家就是个贼窝。这句话激怒了秋红,秋红不容分说朝那人脸上扇了记耳光,我操你八辈子祖宗,我让你糟蹋我们家的名声,秋红边骂边唾,顺手撞上了大门。她听见门外人的交谈仍然很不中听,一个说,王德基家的孩子怎么都像恶狗一样的?另一个说,一个比一个坏,一个比一个凶。秋红的一点恐慌现在恰巧被满腔怒火所替代,她对着门踢了一脚,高声说,你们滚不滚?你们再不滚我就拎马桶来,泼你们满身是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