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卷徐徐展开了。首先映入商成的眼帘的是一行小字:
“三哥,见信如晤。余已自渠州转回,因事……”
商成只瞄了一眼,眉头就倏然凝结到一起。不是因为这封书札是用端严雄浑的魏碑体书写的,也不是因为笔画的起止勾连横竖撇捺让他觉得有一种似曾经相识的感觉,而是因为这书札上的内容。三哥、渠州……他按捺住心头莫名的惊愕,急忙往下看。
“……不及当面称谢,望三哥见谅。今有一事相请,冀三哥协助。余有钱三十六千三百,请转交柱子叔,并烦请告知柱子叔,买房之事,宜早不宜迟。亦请三哥代我向柱子叔申明其中关节,使事无碍。攸缺。”
他一连把书贴从头到尾读了三遍。
怎么会是这样?这怎么可能?
毫无疑问,这就是大前年他在屹县城刘记货栈留给高小三的字条。可是,它怎么会……怎么会……不,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张便笺怎么就成为了《六三贴》呢?这实在是太,太……太不可思议了,也实在是太荒诞了……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他抬起头,努力让自己保持着一付从容镇定的模样,强笑着对霍士其说:“叔,你在和我玩笑哩……”这时候他才发现嗓子里似乎堵着一团棉絮,说话的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辨不出来。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无比干涩地说道,“……这字条,您是从哪里找来的?”
“这就是陆伯符送来的《六三贴》摹本。”
……夜已经深了。夹带着城外农田里淳淳麦香的凉爽夜风在大街小巷里舒缓地漫步。喧闹了一天的城市带着对明天的憧憬和盼望,渐渐地坠入梦乡……
在这个百籁俱寂的宁静时刻,商成穿着件没有系上褡扣的短袖褂子,独自一个人在老驿馆后院的小树林里脚步沉重地踯躅。昏暗中,快要枯败的杂树枝梢在夜风里轻轻摇曳;风鼓动着林间的落叶,在地上滚来滚去,发出沙沙的碎响。隐伏在草稞里的秋虫正在抓紧寒冬来临前的最后的时光拼命地吟唱着。院墙外的某个地方传来几声犬吠,在这寂静安详的秋夜显得格外的清晰和刺耳……拖在石径上的布鞋毫无声息;透过密实的鞋底,他能感觉到脚下冰凉坚硬的石板。他有时低着头慢慢地踱步,有时又突然停下脚步,抬头仰望浩瀚的夜空。深邃得没有尽头的夜空中,点点的繁星闪烁着,就象点缀在一块巨大青石板上的璀璨银钉。即将圆盈的月亮从一片黑云后露出半张脸,冷淡地注视着这个安静的世界。在月亮清冷的光辉笼罩下,大地就象被披上了一层银色的细纱,一切都变得既朦胧又模糊……
“三哥,见信如晤。余已自渠州转回,因事……”
伴随着这些熟悉的字句,一些早就被镌刻在记忆最深处的东西也逐渐在他的脑海里变得清晰起来。柱子叔、山娃子、山娃子的婆姨和女儿、小石头、王撅头、寇桩、街坊姚老三、刘大哥、刘家嫂子……无数的人影在他眼前晃动。憨厚木讷的柱子叔,纯朴狡黠的山娃子,柔和慈爱的丈母娘,腼腆质朴的小石头……每一个人的形象都是如此的鲜活和生动,似乎他们现在就和他走在一起;他们在和他说笑着什么,在和他谈论着什么,在关心着他,在呵护着他……当然,这其中怎么可能少了他最最亲爱的妻子。透过迷朦的泪眼,他能看见心爱的莲娘就站在自己面前。她的脸庞依然保持着少女时期的光泽,宛如大理石一般光洁的肌肤上闪耀着幸福和骄傲的神采;她用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深情地凝视着他:
“你想我么?”
泪水立刻涌进他的眼眶。他的嘴唇哆嗦得完全说不出话,任凭滚烫的泪珠在脸颊上肆意流淌。
一一想。我最最亲爱的人哟,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你……
“我也想你……”妻子明亮的大眼睛里就象飘起了一层雾。她含着泪水举起了怀里的娃娃,“这是我们的娃娃。看,他多么像你!就和你一样的帅气……”在妻子带着泪痕的笑容中,和他小时候照片里一模一样的儿子立刻就向他伸出了两条细细的胳膊。
他也情不自禁地伸出自己壮实的胳膊。儿子,我的儿子……
可他伸出去的手却什么都没把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