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阿攸孝顺,&rdo;他冷冷一笑,对陪侍在侧的哼哈二将说,&ldo;意欲老夫称疾致仕3,可惜老夫顽健,尚未昏眊至于此极呢!&rdo;
角逐者显然不止阿攸一个人。
观人于微的公相觉察到他一手栽培起来,一向对自己恭顺亲密甚至超过哼哈二将的王黼,也有靠不住之势。王黼多年来,老是把&ldo;此乃公相太师之意,某不过在下奉行而已&rdo;这句口头禅好像招牌似地挂在颈梗上,表示他对公相的矢忠矢诚。后来,他仍然没有摘下这块招牌,可是说话的场合和语气稍有改变了。本来是对从他们那里得到好处的人说的,语气十分谦和,现在的对象变为对他们有所要求而未能予以满足的人,而且语气也变得十分惋惜和抱歉了。这一点小小的改变,对于蔡京却有着市恩和丛怨的区别。在前面一种情况下,人们更加感激蔡京,在后面一种情况下,人们因为得不到满足就要把一腔怨气都栽在蔡京头上。这不是区区小事,而是叛变的开始,蔡京料到事情还有发展。果然,有一天,王黼把这块招牌卸下了,现在他奉行的不再是公相大人、而是官家的意旨。这种越顶跳滨的行为,意味着王黼已经可以独立门户,用不着再依傍在蔡京门下,而成为宰相地位有力的角逐者了。
叵耐他们又把他的老部属童贯拖下水去。童贯虽然是个内监,不可能代替他成为首辅,可是他惯于兴风作浪,惹事生非,又最是翻面无情,叫人落台不得,眼睛又最势利。他们三个联合起来,对他构成极大的威胁。
下面动摇了,他只能依赖官家的恩宠,只要官家对他好,他的地位还是可靠的。那一阵子,官家喜欢临幸大臣之家,他们彼此以临幸次数的多寡,来占卜自己受宠的深浅。他巍然保持了被临幸七次的最高记录,但内心犹嫌不足。薛昂的诗说他希望官家临幸一万回,真是一语道破他的心事,不是从他肠子里爬出来的蛔虫,怎能把他的心事体会得如此真切?他蔡京确是希望再活三十年,在他有生之年,官家每天都来临幸一次,这样才能充分满足他的被临幸欲、被临幸狂。
的确,官家对他还是恩礼有加。隔不了半月一句,就派内监来颁赐酒食果品,有时送出御制篇什,要他依韵唱和,可说是圣眷隆重,天恩浩荡。可是事情不能单从表面来看,同样的赐酒赐食,派来颁赐的内监都押班张迪的面孔越拉越长了,留他多坐一会儿也不肯,还说有事要去找王黼,晚了不行,晚一刻也不行。&ldo;月晕而风,础润而雨&rdo;,张迪的面孔一向是政治晴雨表,他的面孔拉长了,总是预示着将有什么变化来临。再则,官家也关心起他的健康情况了。有一天,他奉到圣旨:&ldo;恩准蔡京三日一至都堂议事,以资颐养。&rdo;这是个危险的信号,三日一议事,事实上就等于削减他三分之二的权力。对于他,嗜好权力已成为嗜好食、色以外的第三天性,要削减他三分之一的权力也等于让他每天少吃两顿饭,这真是非同小可的打击,分明是阿攸的进谗已经生效。可是他又不能去对官家声明:&ldo;老臣顽健如恒,尚未昏眊至此呢!&rdo;
严重的事情还在后面。由他一手发起,正在积极进行的伐辽复燕的主持权,忽然悄悄地转到王黼、童贯手里,不仅不包括在&ldo;三日一至都堂议事&rdo;的议程范围内,而且新来的消息都对他封锁起来。表面的理由,也还是为了照顾他的健康,不拿这件麻烦事情让他操心。对于官场人情脆薄度有着特殊敏感的蔡京终于明白自己已经是&ldo;失宠&rdo;的了,并且一步步地走向政治上的&ldo;长门宫&rdo;。
必须从自己粉饰起来的热烘烘的浮华世界中退出去当一名武陵源中不问兴废的避难秦人,这显然叫蔡京感到十分难堪。他要收复一切丧失掉的东西,首先要收复官家的信任,这才是最重要的步骤。趁一切还没有发展到表面化、露骨化的程度,事情还是可以转化的。可是,正像处于不利地位中的棋手一样,越是求胜心切,越会走错着,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他又造成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
宣和二年中秋之夜,官家大赐恩典,把宰相、执政、侍从近臣等都召入禁中赐宴。宴毕,官家带领大家赏月,自己反复诵吟了他特别喜欢的李后主的两句词:&ldo;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rdo;(他以李重光后身自居,似乎很愿意替祖宗偿还欠下他的那笔人命债),然后宣谕:
&ldo;如此好月,如此清夜,千万不可辜负了它。诸卿可乘坐御舟,往环碧池中去邀游一番。朕有事禁中,恕不奉陪了。&rdo;
说着,自己果真跨上内监牵来的&ldo;小乌&rdo;,踏着从密林中筛出来的清光,回宫去了。
大臣们刚在御舟中坐定,内侍传旨官东头供奉黄珦忽然取出一分议状,宣布道:
&ldo;奉旨:诸大臣赞同伐辽复燕之议者,可在议状上署名,如持异议者免署。&rdo;
这是官家精心安排最得意的戏剧化场面,在一本正经、坐朝议政的场合中不妨吟诗作词,谈谈风花雪月,轮到君臣游宴,敞心玩乐之际,忽然来个突然袭击,偏要大家议论起军国大事来。
揣摩官家心事,先承旨意,委曲逢迎,这原是蔡京的看家本领。按理说,他身为公相,领袖百僚,应当毫不犹豫地率先表态,署名拥护,才能博得官家的欢心。谁知他鬼迷心窍,一时穿凿过度,过高地估计了官家对自己的依赖,认为轻率地署了名,未必就能改善目前的处境。如果稍持异议,略为搭点架子,可能会刺激官家,今后在伐辽问题上就会多多征询他的意见,不至于完全把他搁置在一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