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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第1页)

我们住的地方是小镇阿雍的外围。很少有欧洲人住,荷西和我乐于认识本地人,所以我们所交的朋友大半是沙哈拉威。我平日无事,在家里开了一个免费女子学校,教此地的妇女数数目字和认钱币,程度好一点的便学算术,(如一加一等于二之类。)我一共有七个到十五个女学生,她们的来去流动性很大,也可说这个学校是很自由的。有一天上课,学生不专心,跑到我书架上去抽书,恰好抽出《一个婴儿的诞生》那本书来,书是西班牙文写的,里面有图表,有画片。有彩色的照片,从妇女如何受孕到婴儿的出生,都有非常明了的解说。我的学生们看见这本书立刻产生好奇心,于是我们放开算术,讲解这本书花了两星期。她们一面看图片一面小声尖叫,好似完全不明白一个生命是如何形成的,虽然我的学生中有好几个都是三四个孩子的母亲了。&ldo;真是天下怪事,没有生产过的老师,教已经生产过的妈妈们孩子是如何来的。&rdo;荷西说着笑个不住。&ldo;以前她们只会生,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是知难行易的道理。&rdo;起码这些妇女能多得些常识,虽然这些常识并不能使她们的生活更幸福和健康些。有一天我的一个学生法蒂玛问我:&ldo;三毛,我生产的时候请你来好吗?&rdo;我听了张口结舌的望着她,我几乎天天见到法蒂玛,居然不知道她怀孕了。&ldo;你,几个月了?&rdo;我问她。她不会数数目,自然也不知道几个月了。我终于说服了她,请她将缠身缠头的大块布料拿下来,只露出里面的长裙子。&ldo;你以前生产是谁帮忙的?&rdo;我知道她有一个三岁的小男孩。&ldo;我母亲。&rdo;她回答我。&ldo;这次再请你母亲来好了,我不能帮忙你。&rdo;她头低下去:&ldo;我母亲不能来了,她死了。&rdo;我听她那么说只好不响了。&ldo;去医院生好么?不怕的。&rdo;我又问她。&ldo;不行,医生是男的。&rdo;她马上一口拒绝了我。我看看她的肚子,大概八个月了,我很犹豫的对她说:&ldo;法蒂玛,我不是医生,我也没有生产过,不能替你接生。&rdo;她马上要哭了似的对我说:&ldo;求求你,你那本书上写得那么清楚,你帮我忙,求求你‐‐。&rdo;我被她一求心就软了,想想还是不行,只好硬下心来对她说:&ldo;不行,你不要乱求我,你的命会送在我手上。&rdo;&ldo;不会啦,我很健康的,我自己会生,你帮帮忙就行了。&rdo;&ldo;再说吧!&rdo;我并没有答应她。

一个多月过去了,我早就忘记了这件事。那天黄昏,一个不认识的小女孩来打门,我一开门,她只会说:&ldo;法蒂玛,法蒂玛。&rdo;其他西班牙文不会,我一面锁门出来,一面对小女孩说:&ldo;去叫她丈夫回来,听懂吗?&rdo;她点点头飞也似的跑了。去到法蒂玛家一看,她痛得在地上流汗,旁边她三岁的小男孩在哭,法蒂玛躺的席子上流下一滩水来。我将孩子一把抱起来,跑到另外一家邻居处一送,另外再拖了一个中年妇女跟我去法蒂玛家。此地的非洲人很不合作,他们之间也没有太多的爱心,那个中年女人一看见法蒂玛那个样子,很生气的用阿拉伯文骂我,(后来我才知道,此地看人生产是不吉利的。)然后就掉头而去。我只有对法蒂玛说:&ldo;别怕,我回去拿东西,马上就来。&rdo;我飞跑回家,一下子冲到书架上去拿书,打开生产那一章飞快的看了一遍,心里又在想:&ldo;剪刀、棉花、酒精,还要什么?还要什么?&rdo;这时我才看见荷西已经回来了,正不解的呆望着我。&ldo;哎呀,有点紧张,看情形做不下来。&rdo;我小声的对荷西说,一面轻轻的在发抖。&ldo;做什么?做什么?&rdo;荷西不由得也感染了我的紧张。&ldo;去接生啊!羊水都流出来了。&rdo;我一手抱着那本书,另外一只手抱了一大卷棉花,四处找剪刀。&ldo;你疯了,不许去。&rdo;荷西过来抢我的书。&ldo;你没有生产过,你去送她的命。&rdo;他大声吼我。我这时清醒了些,强词夺理的说:&ldo;我有书,我看过生产的记录片‐‐。&rdo;&ldo;不许去。&rdo;荷西跑上来用力捉住我,我两手都拿了东西,只好将手肘用力打在他的肋骨上,一面挣扎一面叫着:&ldo;你这个没有同情心的冷血动物,放开我啊!&rdo;&ldo;不放,你不许去。&rdo;他固执的抓住我。

我们正在扯来扯去的打架时,突然看见法蒂玛的丈夫满脸惶惑的站在窗口向里面望,荷西放开了我,对他说:&ldo;三毛不能去接生,她会害了法蒂玛。我现在去找车,你太太得去医院生产。&rdo;

法蒂玛终于在政府医院顺利生下了一个小男孩,因是本地人,西国政府免费的。她出院回来后非常骄傲,她是附近第一个去医院生产的女人,医生是男的也不再提起了。

一天清晨,我去屋顶上晒衣服,突然发觉房东筑在我们天台上的羊栏里多了一对小羊,我兴奋极了,大声叫荷西:&ldo;快上来看啊!生了两个可爱的小羊。&rdo;他跑上来看了看说:&ldo;这种小羊烤来吃最合适。&rdo;我吓了一跳,很气的问他:&ldo;你说什么鬼话。&rdo;一面将小羊赶快推到母羊身边去。这时我方发觉母羊生产过后,身体内拖出来一大块像心脏似的东西,大概是衣胞吧?看上去恶心极了。过了三天,这一大串脏东西还挂在体外没有落下来,&ldo;杀掉吃吧!&rdo;房东说。&ldo;你杀了母羊,小羊吃什么活下来?&rdo;我连忙找理由来救羊。&ldo;这样拖着衣胞也是要死的。&rdo;房东说。

&ldo;我来给治治看,你先不要杀。&rdo;我这句话冲口而出,自己并不知道如何去治母羊。在家里想了一下,有了,我去拿了一瓶葡萄酒,上天台捉住了母羊,硬给灌下去,希望别醉死就有一半把握治好。这是偶尔听一个农夫讲的方法,我一下给记起来了。

第二日房东对我说:&ldo;治好了,肚里脏东西全下来了,已经好啦!请问你用什么治的?真是多谢多谢!&rdo;我笑笑,轻轻的对他说:&ldo;灌了一大瓶红酒。&rdo;他马上又说:&ldo;多谢多谢!&rdo;再一想回教徒不能喝酒,他的羊当然也不能喝,于是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走掉了。

我这个巫医在谁身上都有效果,只有荷西,非常怕我,平日绝不给我机会治他,我却千方百计要他对我有信心。有一日他胃痛,我给他一包药粉‐‐&ldo;喜龙‐u&rdo;,叫他用水吞下去。&ldo;是什么?&rdo;他问。我说:&ldo;你试试看再说,对我很灵的。&rdo;他勉强被我灌下一包,事后不放心,又去看看包药的小塑胶口袋,上面中文他不懂,但是恰好有个英文字写着‐‐维他命u‐‐他哭丧着脸对我说:&ldo;难道维他命还有u种的吗?怎么可以治胃痛呢?&rdo;我实在也不知道,抓起药纸来一看,果然有,我笑了好久。他的胃痛却真好了。

其实做兽医是十分有趣的,但是因为荷西为了上次法蒂玛生产的事,被我吓得心惊肉跳之后,我客串兽医之事便不再告诉他。渐渐的他以为我已经不喜欢玩医生的游戏了。

上星期我们有三天假,天气又不冷不然,于是我们计划租辆吉普车开列大沙漠中去露营。当我们正在门口将水箱、帐篷、食物搬上车时,来了一个很黑的女邻居,她头纱并没有拉上,很大方的向我们走过来。在我还没有说话之前,她非常明朗的对荷西说:&ldo;你太太真了不起,我的牙齿被她补过以后,很久都不痛了。&rdo;我一听赶紧将话题转开,一面大声说:&ldo;咦,面包呢?怎么找不到啊!一面独自咯咯笑起来。果然,荷西啼笑皆非的望着我:&ldo;请问阁下几时改行做牙医了?&rdo;我看没有什么好假装了,仰仰头想了一下,告诉他:&ldo;上个月开始的。&rdo;&ldo;补了几个人的牙?&rdo;他也笑起来了。&ldo;两个女人,一个小孩,都不肯去医院,没办法,所以……事实上补好他们都不痛了,足可以咬东西。&rdo;我说的都是实在的。&ldo;用什么材料补的?&rdo;&ldo;这个不能告诉你。&rdo;我赶紧回答他。&ldo;你不说我不去露营。&rdo;居然如此无赖的要挟我。好吧!我先跑开一步,离荷西远一点,再小声说:&ldo;不脱落,不透水,胶性强,气味芳香,色彩美丽,请你说这是什么好东西?&rdo;&rso;&ldo;什么?&rdo;他马上又问,完全不肯用脑筋嘛!&ldo;指‐甲‐油。&rdo;我大叫起来。&ldo;哇,指甲油补人牙齿!&rdo;他被吓得全部头发唰一下完全竖起来,像漫画里的人物一样好看极了,我看他吓得如此,一面笑一面跑到安全地带,等他想起来要追时,这个巫医已经逃之夭夭了。

娃娃新娘

初次看见姑卡正是去年这个时候,她和她一家人住在我小屋附近的一幢大房子内,是警官罕地的大女儿。那时的姑卡梳着粗粗的辫子,穿着非洲大花的连身长裙,赤足不用面纱,也不将身体用布缠起来,常常在我的屋外呼叫着赶她的羊,声音清脆而活泼,俨然是一个快乐的小女孩。后来她来跟我念书,我问她几岁,她说:&ldo;这个你得去问罕地,我们沙哈拉威女人是不知道自己几岁的。&rdo;她和她的兄妹都不称呼罕地父亲,他们直接叫他的名字。罕地告诉我姑卡十岁,同时反问我:&ldo;你大概也十几岁吧?姑卡跟你很合得来呢。&rdo;我无法回答他这个荒谬的问题,只好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半年多过去了,我跟罕地全家已成了很好的朋友,几乎每天都在一起煮茶喝。有一天喝茶时,只有罕地和他的太太葛柏在房内。罕地突然说:&ldo;我女儿快要结婚了,请你有便时告诉她。&rdo;我咽下一口茶,很困难的问他:&ldo;你指姑卡吗?&rdo;他是:&ldo;是,过完拉麻丹再十日就结婚。&rdo;拉麻丹是回教的斋月,那时已快开始了。

我们沉默地又喝了一道茶,最后我忍不住问罕地:&ldo;你不觉得姑卡还太小吗?她才十岁。&rdo;罕地很不以为然的说:&ldo;小什么,我太太嫁给我时才八岁。&rdo;我想那是他们沙哈拉威的风俗,我不能用太主观的眼光去批评这件事情,所以也不再说话了。&ldo;请你对姑卡说,她还不知道。&rdo;姑卡的母亲又对我拜托了一次。&ldo;你们自己为什么不讲?&rdo;我奇怪的反问他们。&ldo;这种事怎么好直讲?&rdo;罕地理直气壮的回答我,我觉得他们有时真是迂腐得很。

第二天上完了算术课,我叫姑卡留下来生炭火煮茶喝。&ldo;姑卡,这次轮到你了。&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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