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留生暗自点头——这个小堂倌儿,是个活套的。
“那就不打扰君侯与荀姑娘了,”季叔白笑容和煦地同两个人拱手,“叔白今次也是陪亲眷出来的,就先行一步了,咱们回头再聊,告辞。”
司马玄充分发挥着自己“冷脸”的名声,没有开口说告辞,只是朝季叔白轻轻的颔首算作回应。
晁国男权至上,女子从来受闺中教养极少抛头露面,可曹徽却不同,她被哥哥曹征带着,几乎吃遍了长安城里的所有酒家,见识不可谓不广,可等她进了春秋楼后,却还是被春秋楼里的布置装点、格局走势引的眼睛一亮。
春秋楼是个颇为宏大的建筑,呈外圆内方之像,司马呈替司马玄订的是个单独的雅间,位于楼中楼——方楼的四楼。
“就连长安也少见有四层楼高的酒楼建筑呢,这春秋楼竟如此气派,”进门落座之后,曹徽语气温婉地说:“以前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号,许是近几年才兴的?”
“正是,”司马玄乐于在曹徽脸上看见任何的笑容,就赶忙示意了玉烟叫店家传菜,随口道:“且勉强把今年算上的话,春秋楼也是五年前才有的,我以前也不曾来过,元祉四年前倒是来过一次,回去之后就兴冲冲地同我讲了这里的菜食,我听了几耳朵,想着若是带你的话来你肯定会喜欢的。”
曹徽的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四年前,景初十二年,她在河州万安寺后的落霞观里,整日诵经礼佛,却也未能参透那大小乘的佛法,安抚心中的苦痛煎熬。
那时的日子落在了泥里,她一边恨着那个亲手杀了她哥哥的人,一边却被那人心中记挂着。
一念间,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好在,店伙计们将提前订好的饭菜很快上齐,都是热腾腾刚出锅的新鲜物,尤其是那道冰糖肘子,轻而易举就移去了曹徽大半的注意力。
“书伦堂兄诚不欺我……”司马玄手里捏着一盏热酒,眯着眼睛看对面的曹徽吃东西,看起来心情甚佳。
玉盘珍馐,举杯投箸,一个爱吃,一个就宠着,可曹徽终究没能比过那个喝着北境的烧刀子烈酒长大的司马玄——前者不想让司马玄多吃酒,结果就把自己吃醉了。
……
时间已经到了阳光明媚的半午,头天的时候跟着哥哥在城西庙会上玩了一天的人赖在床帐里还没起,偏生西席先生还在等她去上课,母亲得了信儿,带着嬷嬷过来催她起床。
结果怎么都喊不起来她,这满腹才华的丫头哼哼唧唧歪理一堆。
母亲急的又气又笑,挂起床帐来就掀了她的被子:“徽儿,徽儿?赶紧起床了!……懒丫头还不起,等哪日你嫁了人,我看你敢不敢在婆家睡到日上三竿……”
徽儿,徽儿。
曹徽一梦惊醒。
好多年了,就算是午夜梦回,曹徽也没能再见到过父母唤着她“徽儿”时的音容笑貌,在那段天塌地陷的时光里,她能回想起来的,就只有突然冲进家里拿人的禁卫军,以及哥哥曹征倒在无痕刀下的场景。
如今竟这样突然梦见了母亲,只是梦中的人音容渺渺,身影模糊。
她一直认为,时光流转,人只要还活着,身上就算有再大再深的伤口也都会有痊愈的一天,只是没承想,原本以为已经结痂的伤口,如今轻轻一碰,竟还是痛得入骨入髓。
更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
醉酒后睡醒的人没能从袖子里摸到那只常用的素帕,便扯起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努力地从床上坐起来,红着眼看着守在旁边的人。
只是她那双水雾朦胧的眸子里,醉意依旧弥漫其中。
“鲜冠组缨,绛衣博袍,朱紫公侯,富贵无极,”曹徽自言自语似的,用一种游走于清醒和醉态之间的口吻,语调轻柔的说:“禅有三界——一乃落叶满山寻芳迹,二为空山落花入流水,三是万古长空本无相,可是我们都不愿意去懂,元初,我至今不愿意去相信,相信是你亲手杀的我哥哥,即便是当着我的面呀。”
说着,曹徽又抬袖子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泪痕,还十分不讲究地吸了吸鼻子,“在河州的这些年里,头几年的日子并不好过,落霞观里的姑子们欺负人,把我关在小佛堂里头,逼我用梵文抄写经书,两日里只给一餐吃食……给我住的房子也是漏水漏风的,一个冬天里能被冻的发上好几回的高热,有一次,高热烧得我觉得自己就快死了……甚至我觉得自己终于可以解脱了的时候,她们偏偏又把我给救了回来,当真是应了那句‘生不能安生,死不得好死’的老话……”
眼前之人脸上的泪水愈来愈多,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落,司马玄的心里,突然生出了一股杀人的暴虐。
她放在膝头的两只手不由得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凸起,甚至连眼底都布上了隐约的红血丝——似乎随时都会暴起杀人的样子,结果却被曹徽轻轻地拉住了手腕。
尸山跟前的修罗瞬间就散去了所有的狠戾,司马玄半垂着眼皮,强行压制住了喉咙里的哽咽,“对不起……”
“我说这些个,非是要听你说对不起的,”曹徽闭眼摇头,滑下床榻伸手抱住了司马玄。
将脸埋进司马玄的右侧颈间,细细地感受着这个人血脉的跳动,片刻后,曹徽隔着衣领吻在了司马玄颈间那道自杀未遂留下的疤痕上,低低哭泣着的话语一字一句的传进司马玄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