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三婶也有些奇怪,大姑娘为什么突然生气,正望了春华发呆呢。春华依然是怒气勃勃未曾平和下去,将脚轻轻地在地上点了两点道:&ldo;臭癞痢,这副死相。&rdo;毛三婶听他这种口吻,心里有些明白了,便不敢多说。春华咬着牙道:&ldo;一个人生了什么病都好医治,唯有这臭癞痢,胡子白了,也没有好的日子:我见了这癞痢,就要作恶心。&rdo;毛三婶心想,你那位没有过门的丈夫,也是个癞痢呢,我看你怎么办!作恶心,你还得和他同床共枕呢!不过她心中如此说,口里却说别的,把这话扯开,因道:&ldo;大姑娘,你在我这里吃了晚饭去吧!我喜欢听你说故事,你一肚子故事呢。说两样我听听吧?&rdo;春华心里,这时候是非常的难过。但是难过到什么程度,也就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毛三婶留着她吃饭。这倒很台她的意思。因为在这里谈谈话,可以排解胸中的积闷。便笑道:&ldo;你要听故事,那也很容易。等我回去吃了晚饭,再来讲给你听。&rdo;毛三婶道:&ldo;那又何必呢?我也不为你做什么菜,我一边做饭,你一边和我讲故事,这不很好吗?&rdo;于是她拿着煤油灯,到堂屋后倒座里去,放在墙上的支搁板上,自己引了一把木柴,坐在缸炉子边烧起火来。
春华坐在旁边一只矮凳上。看她烧水做饭。毛三婶道:&ldo;大姑娘,你讲的《二度梅》,很是好听。你再讲一个比那好听些的故事给我听吧?&rdo;春华昂头想了一想。两手抱着膝盖,身子也前仰后合的,似乎她不曾说,已经想得很得意了。她原是偏着头,在那里出神的,这时忽然向着毛三婶望了道:&ldo;你屋里。去年不是挂有四张画,说的是张生跳粉墙的故事吗?我说一段张生、莺莺的事你听。&rdo;毛三婶放下手上的火钳,两手一拍道:&ldo;这就好极了!&rdo;春华微笑了一笑,然后接着道:&ldo;张生,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状元,其实原来是个白面书生,遇着莺莺的。莺莺自小即许配了郑家,那郑家公子长得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请问莺莺那样的佳人,有沉鱼落雁之容,怎不伤心?后来他到庙里进香。遇见了张生一表人才,心里自然……&rdo;说着,她不加断语,笑了一笑。接着道:&ldo;那张生可就疯了。&rdo;毛三婶对于这个故事,也是略知一二。于是正着视线向春华道:&ldo;不吧,大姑娘,我听说他是生了相思病。&rdo;春华抿了嘴微笑道:&ldo;何必说得那样肉麻死人呢?这莺莺小姐手,。有个聪敏丫头,叫做红娘,
看着他可怜,又为他再三地哀求,才传书带信,但是人家一位宰相的小姐,哪里能理会呢?后来来了一支强盗兵,把他们住的那座庙围困了,要捉小姐。老夫人就说,退得了强盗兵,就把女儿许配给他。后来张生请他盟兄白马将军把强盗打走了,可是老夫人反了脸。唁!&rdo;她叹的这一口气,却拖得非常之长。毛三婶笑道:&ldo;大姑娘,你是认得字的人,怎么也是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呢?&rdo;春华并不带笑容,淡淡地道:&ldo;我这说的真话吗。张生和莺莺,正是一对,而且张生又是救命恩人,为什么不把莺莺许配给他呢?&rdo;毛三婶道:&ldo;我想老夫人也有难处,她一个女儿怎能许配两个郎呢?莺莺不是许给了郑公子吗?&rdo;春华听了这话,又是一声长叹。毛三婶道:&ldo;后来不是莺莺嫁了张生吗?说是郑公子气死了。&rdo;春华道:&ldo;那是后人不服,捏造出来的话,其实莺莺后来就和张生不通音信了。&rdo;毛三婶道:&ldo;她一定是嫁了郑公子了。&rdo;春华摇着头道:&ldo;她决不能嫁姓郑的。你看图画上画的郑桓,是个小丑的样子,倒像一个作贼的,莺莺那样绝世的美人,我们忍心说她会嫁他吗?&rdo;毛三婶所知道的,莺莺是嫁了张生了,郑桓也是一个公子,为什么大姑娘偏要反转过来说,这倒有些不解。只是她一定如此说了,也就不好去驳回了。春华看她脸上带了微笑望着自己,似乎有些不相信的样子,便笑道:&ldo;古来许多真事,都让后来编鼓儿词的人,编得牛头不对马嘴。譬如梁山伯祝英台的事情,就和真事不对,那个时候,离孔夫子也不知几千百年,乡下人传说,那先生就是孔夫子了。&rdo;毛三婶抢着道:&ldo;这话对了。祝英台也是有丈夫的……&rdo;春华也抢着道:&ldo;若是照乡下人传说的,祝英台这人就该死。既然和梁山伯很好,为什么放学回家去,又许配了那马公子呢?像莺莺原先配了人,那是命里注定了哇!嗐!世界上这些悲欢离合的事,那是天和人作对,要不然,后世人哪有许多鼓儿词谈呢?&rdo;毛三婶在乡下妇人中是有心计的人,她见春华今天说话,常有些愤愤不平的意思在里头,决不是平常说鼓儿词的那一种态度,这很有些奇怪。今天自己失口说出来,她丈夫是个癞痢头,莫非她因这件事,引起了心中的牢骚?心里这样一转念头,也是越想越像,但是她没有张生,也没有梁山伯,何必这样子发急呢?不过她生气是真的。千万不能将话照着向下说了,于是赶紧切菜做饭,和春华说些别的,把这话引了开去。她不说,春华也不再向这上面提着,只是左一声,右一声,叹了好几回气。这一下子,让毛三婶越看出了形迹。匆匆地伺候她吃完了饭,就拿着灯送她到自己家门口去:有道是:旁观者清。这就给毛三婶留下一个很显明的影子,让她去追寻了。
第三回带醉说闲情漫猜消息借资掷孤注小起风波
俗语道得好:欲知心上事,但听口中言。春华在毛三婶面前,所说的这一番话,未免大大地留着痕迹,她送春华去后,也不上机织布,也不下厨房烧火,两手抱了膝盖,斜着身子坐下了,望了墙壁上悬的一盏灯,只管发呆。过了约莫有一小时之久,外面的半截门,&ldo;卜通&rdo;一声的响着,接着就有人猪一般的哼着,毛三婶知道,这是他丈夫毛三叔回来了。
毛三叔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这里可以介绍一下子:他并不姓毛,也是姓姚。不但是他姓姚,这一个村子上的人,全数姓姚,不带别姓的。江西有多数地方,是带着这浓厚的封建色彩,来组织乡村社会。一个村子里,只有同姓来居住,纵有别姓一、二家住着,受着多数人的排挤,什么也感到不便,他也只好住到自己同宗的村子里去。因为如此,每个村子里,都有一个祠堂,和一所村庙。祠是供祖先的,庙是供神佛的。而神佛也离不开土地,财神,文昌,关公几位。在这几位神佛上研究一下,可以知道乡下人的思想是怎样。这是治鬼神的,见得他们有组织。至于治人事的,当然更要进步。大概的说,每个村子里,至少有两个统治者,一个是管人事的,由相公当之,资格是举人,副榜,秀才之流,万不得已,童生也可以。但是必定是读书作八股功夫的人,另一个是治族事的,由每个村子里年高辈长的人来担任。他们虽不必有什么选举的形式,然而对族外有了事,必定人人来请教相公:对族内有了事!人人必定来请教族长,也就等于公认了:但是一个族长和一个相公,决计不能担任全族百人或者二三千人许多杂事,如甲家丢了一只鸡,乙家欠人三个月利钱,这样的小事,都要出来处理。也不胜其烦。于是在统治者之下,在全族里总需要几个为人直慡。能说,或者能跑路,有闲工夫的人,来帮助一切,而毛三叔就是一个。这种人,在全族里,虽没有什么地位,但是遇到相公族长许可了他处理事情时,在那一件事一个时间里,他和相公族长无二。所以在平时,村人也不妨给一点小便宜他得着:毛三叔为了常可以得小便宜,终年只管理他私产三十来棵桔子树,田里工作,如栽禾,耘糙。车水,这一些上晒下蒸的苦事,完全不管。每日只是到三湖管上水酒馆里去吃酒闲坐。有钱就到财神庙赌摊上去押单双宝:每到夕阳西下,他喝得两张脸腮如关公一般,东歪西倒,走了回来。逐日如此。这行为太令人注意了,所以前后十里路,无人不知毛三叔。为什么叫毛三叔呢?他小名叫三毛伢仔。一直到十八岁。才取了个大名叫天柱。但是人家叫他三毛伢仔,不叫他姚天柱:到了他娶了毛三婶了,有些人不便叫他小名,就顺了比他晚一辈的人叫。叫他毛三叔。好在他的辈分极大,这样叫,决不上当。平辈或长一两辈的人很少很少,只好拗着口叫他天柱了。毛三叔虽是好酒又好赌,生平却不讲歪理,若是自己错了,老老实实,就认为自己错了:因为肯认错,大家对于他的感情,都不算坏=只有他的老婆毛三婶。每晚陪了这样一个醉鬼睡觉,心中大不舒服。而且他白天又多半是不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