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了,已经没救了。看到蛇,我第一次打心底里感到一切都完了。父亲死的时候,听说枕头边有一条小黑蛇,当时,我还看到院子里的每棵树上都盘着蛇。
母亲连起床的力气也没有了,一直昏昏沉沉地躺着,身体全仗着那位护士的护理了。看样子饭菜也几乎不能下咽了。自从看到蛇,是否可以说,我彻底摆脱了悲哀,获得了内心的平静,精神上似乎产生了一种幸福的轻松感。今后,我要拿出全部时间守护在母亲身旁。
从第二天起,我紧挨母亲的枕畔坐着编织毛衣。我编织毛衣和做起针线活来,比别人都快,可是技艺很差。所以,母亲总是一一教我如何加工修改。那天,我没有心思编织毛衣,为了消除紧紧依偎在母亲身边所带来的不自然,也只好装装样子,搬出毛线箱来,一心一意织起毛衣来。
母亲一直盯着我的手的动作。
&ldo;是织你的毛袜吧?可得要多加八针,不然会穿不进去的。&rdo;她说。
孩子时代,母亲不论怎么教我,我都织不好。不过,想起当时那种惊慌失措、羞愧难当的心情,反而怀恋起来。母亲今后再也不会教我织毛衣了,想到这一点我就流泪,眼睛再也看不清针眼儿了。
母亲这样躺着的时候,一点儿也不觉得痛苦。说到吃饭,从今天早晨起就粒米未进,我用纱布蘸些茶水,不时给母亲湿湿嘴唇。不过,他意识倒很清楚,心境平和,不时跟我唠上几句。
&ldo;报纸上刊登了陛下的照片,再让我看一看。&rdo;
我把报纸印有照片的地方伸到母亲的眼前。
&ldo;陛下老了。&rdo;
&ldo;不,这张照片没照好,上次的照片显得特别年轻,也很活跃。陛下似乎反而喜欢这样的时代。&rdo;
&ldo;为什么?&rdo;
&ldo;因为,陛下这次也获得了解放。&rdo;
母亲惨然一笑,过了一阵又说道:
&ldo;想哭也流不出眼泪了。&rdo;
我忽然想到,母亲此时不是很幸福吗?所谓幸福感,不是已经沉在悲哀之河的水底,闪耀着金沙般的光芒吗?如果那种穿越悲悯的界限、不可思议的幽幽然微明的心情,就是所谓幸福感的话,那么,陛下、母亲,还有我,眼下确实是幸福的。静谧的秋天的上午。阳光轻柔的秋的庭院。我不再编织毛衣,眺望着齐胸的闪光的海面。
&ldo;妈妈,过去我实在是个不懂世故的人啊!&rdo;
接着,我还有话要说,但又不愿意被躲在屋角准备做静脉注射的护士听见,随后又做罢了。
&ldo;你说过去……&rdo;母亲淡然地笑着问,&ldo;那么现在懂了吗?&rdo;
不知为何,我脸红了。
&ldo;你还是不懂世故啊。&rdo;母亲转过脸面向正前方,小声地自言自语。&ldo;我不懂,真正懂得的人哪里有啊?不论经过多长时间,大家依然是个孩子,什么也弄不明白。&rdo;
但是,我必须活下去。或许还是个孩子,可我不能一味撒娇。今后,我要和世界作斗争。啊,像母亲那样与人无争、无怨无恨,度过美丽而悲哀的一生的人,恐怕是最后一位了,今后再也不会在世界上存在了。即将死去的人是美丽的。我感到活着,继续活下去,这是非常丑陋、充满血腥而龌龊的事。我想象着一条怀孕的钻洞的蛇盘踞在榻榻米上的姿影。然而,我还是不死心。卑劣也好,我要活着,我要同世界争斗,以便实现我的愿望。母亲眼看就要死了,我的浪漫主义和感伤次第消失了,我感到自己变成一个不可疏忽大意、心地险恶的动物。
当天过午,我依偎在母亲身旁,给她润泽口唇,一辆汽车停到门前。原来,和田舅舅和舅母驱车从东京赶来了。舅舅来到病室,默默坐到母亲枕畔,母亲用手帕盖住自己下半个脸,盯着舅舅哭起来。然而,只有悲戚的表情,再也哭不出眼泪,就像一只木偶。
&ldo;直治在哪儿?&rdo;
过了一会儿,母亲望着我问道。
我登上二楼,看见直治躺在沙发上阅读新出版的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