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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第1页)

前者则表现在大炼钢铁上。至于人民公社,则好像是兼而有之。&ldo;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rdo;,是当时最响亮的口号,大炼钢铁实际上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全国人民响应号召,到处搜捡废铁,加以冶炼,这件事本来未可厚非。但是,废铁捡完了,为了完成指标,就把完整的铁器,包括煮饭的锅在内,砸成&ldo;废铁&rdo;,回炉冶炼。全国各地,炼钢的小炉,灿若群星,日夜不熄,蔚为宇宙伟观。然而炼出来的却是一炉炉的废渣。

人人都想早上天堂,于是人民公社,一夜之间,遍布全国,适逢粮食丰收,大家敞开肚皮吃饭。个人的灶都撤掉了,都集中在公共食堂中吃饭。有的粮食烂在地里,无人收割。把群众运动的威力夸大到无边无际,把人定胜天的威力也夸大到无边无际。麻雀被定为四害之一,全国人民起来打之。把粮食的亩产量也无限夸大,从几百斤、几千斤,到几万斤。各地竞相弄虚作假,大放&ldo;卫星&rdo;。有人说,如果亩产几万斤,则一亩地里光麦粒或谷粒就得铺得老厚,那是完全不可信的。

那时我已经有四十七八岁,不是小孩子了;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留过洋的大学教授,然而我对这一切都深信不疑。&ldo;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rdo;,我是坚信的。我在心中还暗暗地嘲笑那一些&ldo;思想没有解放&rdo;的&ldo;胆小鬼&rdo;,觉得唯我独马,唯我独革。

跟着来的是三年灾害。真是&ldo;自然灾害&rdo;吗?今天看来,未必是的。反正是大家都挨了饿。我在德国挨过5年的饿,&ldo;曾经沧海难为水&rdo;,我现在一点没有感到难受,半句怪话也没有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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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是一面镜子(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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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全国形势来看,当时的政策已经&ldo;左&rdo;到不能再&ldo;左&rdo;的程度,当务之急当然是反左。据说中央也是这样打算的。但是,在庐山会议上,忽然杀出来了一个彭德怀。他上了&ldo;万言书&rdo;,说了几句真话,这就惹了大祸。于是一场反左变为反右。一直到今天,开国元勋中,我最崇拜最尊敬的无过于彭大将军。他是一个难得的硬汉子,豁出命去,也不阿谀奉承,代表了中华民族的浩然正气。

上面既然号召反右,那么就反吧。知识分子们,经过十几年连续不断的运动,都已锻炼成了&ldo;运动健将&rdo;,都已成了运动的内行里手。这一次我整你,下一次你整我,大家都已习惯这一套了。于是乱乱哄哄,时松时紧,时强时弱,一直反到社教运动。

据我看,社教运动实际上是&ldo;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rdo;的前奏曲。我现在就把这两场运动摆在一起来讲。

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北大是试点,先走了一步,运动开始后不久学校里就泾渭分明地分了派:被整的与整人的。我也懵懵懂懂地参加了整人的行列。可是有一件事情我不明白,也想不通,解放后第一次萌动了一点&ldo;反动思想&rdo;:学校的领导都是上面派来的老党员、老干部,我们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并起不了多大作用,为什么上头的意思说我们&ldo;统治&rdo;了学校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北京市委进行了干预,召开了国际饭店会议,为被批的校领导平反,这里就伏下了&ldo;文化大革命&rdo;的起因。

1965年秋天,我参加完了国际饭店会议,被派到京郊南口村去搞农村社教运动。在这里我们真成了领导了,党政财文大权统统掌握在我们手里。但是要求也是非常严格的:不许自己开火做饭,在全村轮流吃派饭,鱼肉蛋不许吃。自己的身份和工资不许暴露,当时农民每日工分不过三四角钱,我的工资是四五百,这样放了出去,怕农民吃惊。时隔30年,到了今天,再到农村去,我们工资的数目是不肯说,怕说出去让农民笑话。抚今追昔,真不禁感慨系之矣!

这一年的冬天,姚文痞的文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发表,敲响了&ldo;文化大革命&rdo;的钟声。所谓&ldo;三家村&rdo;的三位主人,我全认识,我在南口村无意中说了出来。这立即被我的一位&ldo;高足&rdo;牢记在心。后来在&ldo;文革&rdo;中,这位高足原形毕露。为了出人头地,颇多惊人之举,比如说贴口号式的大字报,也要署上自己的名字,引起了轰动。他对我也落井下石,把我&ldo;打&rdo;成了&ldo;三家村&rdo;的小伙计。

我于1966年6月4日奉召回校,参加&ldo;文化大革命&rdo;。最初的一个阶段,是批所谓&ldo;资产阶级学术权威&rdo;。这次运动又是针对知识分子的,是再明显不过的了,我自然在被批之列。我虽不敢以&ldo;学术权威&rdo;自命,但是,说自己是资产阶级,我则心悦诚服,毫无怨言。尽管运动来势迅猛,我没有费多大力量就通过了。

后来,北大成立了&ldo;革命委员会&rdo;,头子就是那位所谓写第二张&ldo;马列主义大字报&rdo;的&ldo;老佛爷&rdo;。此人是有后台的,广通声气,据说还能通天,与江青关系密切。她不学无术,每次讲话,必出错误;但是却骄横跋扈,炙手可热。此时她成了全国名人,每天到北大来&ldo;取经&rdo;朝拜的上万人,上十万人。弄得好端端一个燕园乱七八糟,乌烟瘴气。

随着运动的发展,北大逐渐分了派。&ldo;老佛爷&rdo;这一派叫&ldo;新北大公社&rdo;,是抓掌大权的&ldo;当权派&rdo;。它的对立面叫&ldo;井冈山&rdo;,是被压迫的。两派在行动上很难说有多少区别,都搞打、砸、抢,都不懂什么叫法律。上面号召:&ldo;革命无罪,造反有理。&rdo;这就是至高无上的法律。

我越过第一阵强烈的风暴,问题算是定了。我逍遥了一阵子,日子过得满惬意。如果我这样逍遥下去的话,太大的风险不会再有了。我现在无异是过了昭关的伍子胥。我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这是常态;但是有时候我胆子又特别大。在我一生中,这样的情况也出现过几次,这是变态。及今思之,我这个人如果有什么价值的话,价值就表现在变态上。这种变态在&ldo;文化大革命&rdo;又出现过一次。

在&ldo;老佛爷&rdo;仗着后台硬为所欲为无法无天的时候,校园里残暴野蛮的事情越来越多。抄家,批斗,打人,骂人,脖子上挂大木牌子,头上戴高帽子,任意污辱人,放胆造谣言,以致发展到用长矛杀人,不用说人性,连兽性都没有了。我认为这不符合群众路线,不符合什么人的&ldo;革命路线&rdo;。放着安稳的日子不过,我又发了牛脾气,自己跳了出来,其中危险我是知道的。我在日记里写过:&ldo;为了保卫什么人的革命路线,虽粉身碎骨,在所不辞。&rdo;这完全是真诚的,半点虚伪也没有。

同时,我还有点自信:我头上没有辫子,屁股上没有尾巴。我没有参加过国民党或任何反动组织,没有干反人民的事情。我怀着冒险、侥幸又还有点自信的心情,挺身出来反对那一位&ldo;老佛爷&rdo;。我完完全全是&ldo;自己跳出来&rdo;的。

没想到,也可以说是已经想到,这一跳就跳进了&ldo;牛棚&rdo;。我在群众中有一定的影响,我起来在太岁头上动土,&ldo;老佛爷&rdo;恨我入骨,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我被抄家,被批斗,被打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我并不是那种豁达大度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我一时被斗得晕头转向,下定决心,自己结束自己的性命。决心既下,我心情反而显得异常平静,简直平静得有点可怕。我把历年积攒的安眠药片和药水都装到口袋里,最后看了与我共患难的婶母和老伴一眼,刚准备出门跳墙逃走,大门上响起了雷鸣般的撞门声:&ldo;新北大公社&rdo;的红卫兵来押解我到大饭厅去批斗了。这真正是千钧一发呀!这一场批斗进行得十分激烈,十分野蛮,我被打得躺在地上站不起来。然而我一下得到了&ldo;顿悟&rdo;:一个人忍受挨打折磨的能力,是没有极限的。我能够忍受下去的!我不死了!我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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