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屋子黑了下来,而后又因今夜外头月色的好,在双目慢慢适应黑暗之后,瞧见了透过纸糊的窗子,映入房中的一点清冷的光。
阿慈没有睡着,她睁着眼,望着帐顶,明明人已经是倦极了,却硬是毫无睡意。
她也是在这样的夜里,得知自己要嫁入端王府的。
那一晚,阿慈才搭好了小竹床预备歇息,却见连往后院的帘子被人打起,是继母进来了。
往常阿慈打了烊又收拾盥洗完毕,已是亥时中了,那样晚的时辰,继母是不会再到前头来的,可那一晚上,继母偏生坐到了她的小竹床前,破天荒地问了她一声:&ldo;快入秋了,被子可够?若在此处睡不好,今儿个起便搬去后院西面的厢房里睡吧。&rdo;
阿慈一时不知她心中打的什么主意,只是拿铺子要人守着,害怕那些酒徒喝高了,夜半三更来闹门作借口,婉拒了她。
可谁知继母竟道:&ldo;左不过就是丢一些酒罢了,没什么打紧的,眼下你才是顶要紧的。&rdo;
着实是教阿慈暗暗吃了一惊。
她心知继母突然间对她嘘寒问暖,定是有什么原委,却不想这原委会是一门亲事‐‐嫁进端王府,做端王爷的元妃。
阿慈起先以为继母在说笑,想她怕是白日里与那些婆子妇人们打牌碎嘴,教人给诓骗了,便不以为意,只应承了几句打发了继母,又顾自卖她的酒去了。可结果几日以后,却忽见酒坊外头来了两辆宫车。
那宫车上下来几名衣着考究的太监,瞧着不像是寻常奴才,入内便问哪一位是黎氏念慈。
阿慈忙从柜台后头出来,迎上前去答:&ldo;小女便是。敢问诸位公公这是……&rdo;
那领头太监却不待她问完话,只瞧她一眼,又以尖细的嗓子拔高了调,唱道:&ldo;黎氏念慈,接旨吧‐‐&rdo;
阿慈这才知晓,继母所言,竟是非虚。
她在家中备了两个月的嫁。两月之间,宫里和王府皆派过人来,下聘的有,服侍的有,来教引的亦有。酒坊的生意停了,但左邻右舍却变得空前热络了,那些个婆子妈子,几乎是一日几道地往黎家走动。
阿慈想起父亲走那一阵,家门前清冷得宛若冰窖,不禁感叹于人性趋利,世道凉薄。而她在一番感叹之余,却也颇觉诧异‐‐她并不认得什么端王爷,好端端的,一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怎就会相中了她呢?
上一世的阿慈倒霉到了家,在新婚当夜枉死了,连盖头也未揭成,是故也未能见到这位二王爷的面。
也是直到了这一世,直到此夜,阿慈躺在思妤的床上,才细细回想起数个时辰前她的盖头揭开,瞧见这位夫君的第一眼。
只是,说是第一眼,却也不是第一眼。
彼时阿慈坐在那张黄花梨木雕的新床上,惊讶得差点开口呼出声来,只碍于一屋子的喜娘嬷嬷丫头们皆在旁看着,方才生生将那半句话给咽了回去,但心中又惊又喜,喊了一声:&ldo;是你!&rdo;
王爷身着冕服,就坐在她的身旁,仿佛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一般,眼里微微笑着,像闪着粼粼的光,他伸出温凉的手覆在她的手上,道:&ldo;是我。阿慈。&rdo;
阿慈心中于那一瞬间,有一根悬着的沉重木头,轰然落了地,而后又化作一株凤凰树,生了根,开了一树火红色的花。
那还是阿慈在当垆卖酒的日子。
酒坊中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等,三教九流,生客有之,熟客亦有之。这当中有两位常客,时时相伴前来,也常分别而往,但无论哪一回,观他们的相貌衣着,谈吐气质,总要与旁人略不同些,是以留与阿慈的印象也更深一些。
其中一位好着青色襕衫,常饰一枚白玉在腰间,立时有如松般苍劲,举手投足又清逸如鹤,只是并不喜言笑,说话亦总是沉稳有加。另一位则是谦谦公子,温润许多。
阿慈见那位温润如玉的公子,言辞之中还散着儒雅之气,只道是个读书人,后来两人去得久了,她才又渐渐知晓这位&ldo;读书人&rdo;,原来是个大人。
其时的阿慈,因只听他身旁随侍暗暗这样叫过几回,也未曾多嘴去问,是以并不知晓他官阶几品,但想到他年纪轻轻便在京中为官,想来家世十有八||九是很好的。又见这二人常来常往,关系甚笃,遂也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位如松如鹤的男子,亦是位大人或者世家子弟。
只是她却不知道,那位松形鹤骨的男子,原来竟是王爷。
当今陛下的胞弟,端王高赐。
那圣旨上说他:&ldo;慕黎氏,愿求娶为妃。&rdo;
阿慈在揭过盖头的又惊又喜之下,心中竟也慢慢生起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情愫来。
她这一生,原本已是做好了孑然终老的打算了,全只因天家旨意难违,才在继母苦口婆心的劝说之下,又死了心去嫁人。
那时她还叹是,自己终究仍是教继母给卖了,又哪里想过峰回路转,揭下了盖头,却见到是他做了夫君。
阿慈心中娇羞又欢喜,甚至一时间还忘了这一夜的危险重重。
只是她的欢喜还未过两盏茶的工夫,一切就有如傍晚时分的雨后霓虹,美过了一瞬,又于夜幕的吞噬下,烟消云散,再不复了。
阿慈一时间猛地攥紧了被头,于黑暗里瞪着悲痛的眼,双眦欲裂,牙关紧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