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没有回答乃秀,他在想象父亲一喝酒就跑到这个只能在舞台上扮演群众演员的女人家里,说起母亲就控制不住,发一阵火。他不厌其烦地谈论母亲的身高、牙齿、眼睛颜色,她喜欢半夜起来穿木板拖鞋,以及她常做的梦:他和一个肥胖的倒垃圾的女人身体联结在一块。小小听到这点直发笑。但他没有笑出声来。剧团不让他搞戏,那么他就在生活中演戏。别人可能以为他是破罐子破摔。他不知怎么有点钦佩父亲。
乃秀说,他让我穿什么衣服,她就知道小小的母亲穿的是什么。他老是打量我,喃喃自语:太像了,太像了。乃秀双眼发直,脸呆板,毫无表情,整个描述杂乱无章,而小小看见父亲把桌上的筷子扔向母亲,母亲躲开了,却落在了小小的身上。这样一个男人怎会答应眼前这个女人生孩子。
你没有生孩子是对的。小小说。
不,我还后悔。虽然去医院做了手术。我已经没有好名声,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乃秀固执地说,烟已燃到她的指头,她仍没感觉。
小小走过去,替她扔掉了烟头。她的手指被烟熏得黄黄的,手指纤瘦细长。母亲整天不和小小说话。隔着大木柜,他们彼此能听见对方翻身的声音。小小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上一只苍蝇。屋子里点着母亲敬菩萨的香。小小脑子乱糟糟,睡不着。他给高峣的信摊在桌上,信画了又画,改了又改,浪费了好几张纸,最后留在纸上的却是他自己也看不懂的文字:房间。巷子。想象是谁在说话。去想象。距离。时间。另一个人。另一个城市。哥哥。小小翻了一下身。母亲干咳了两声。离窗最近的一片树叶,在他的角度看来,那片叶子就要升入漆黑的天空了。侵占所有的天空。小小在这个无风闷热的夏夜想起那天与乃秀站在石梯,一桩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事通过那紧紧盯住他的眼神传递过来。他的手被引导,连同手臂全部进入一个湿漉漉的地方,那地方是他看不见摸得着的洞穴,那地方像吸盘,伴随着一个女人的呻吟,尖叫,干泣。他几岁?他太小了。每次事毕,那女人总说,来,乖,听话,让阿姨给你洗手。她端出糖果,他不动。那女人剥开糖纸,往他嘴里塞。
那天看着乃秀的脸,她天真而又被欲望折磨的脸,他全想起来了,他开始记忆清楚,可能就从那天开始,他故意模糊一切,切断自己的记忆。那一天乃秀将他拉到床边,她拉开裙子,里面没有穿内裤。她把小小拉近自己,她躺了下去。她把他的手往不该伸去的地方推了过去。那个下午阳光格外强烈,乃秀扭曲可怕的脸,像受刑,但那眼睛流溢着超出快乐的光芒。小小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在自己的布衫上擦那怪味的分泌物。他直瞪瞪地盯着乃秀,拉开门便跑下了楼。“小小,小小。”乃秀跟在他身后的叫声让他害怕,不,胆颤心惊。他只想呕吐。他想起一次从乃秀的仓库院里回家的路上,捉到的那只黑蝴蝶翅膀上的白点,像一滴滴水那么晶莹透亮。这只蝴蝶在烟盒里呆了一天,第二天被他放出来,扑闪了两只翅膀便不动了。蝴蝶病了,蝴蝶死了。他把黑蝴蝶搁在窗上。没一会儿功夫,窗上没有它的影子,被风刮走,还是自己飞了?
小小起身把给高峣的信撕了。在未收到高峣的信之前,他决定不给高峣写信。外面起风了,风把屋前的箕筐、垃圾、桶、扫帚吹得东倒西歪。旧报纸、塑料袋、烂布片在风中打旋,一条街一条街地游荡,然后被风卷起在江边。树叶的响声,极像人匆匆忙忙的脚步。小小关好窗,又去厨房关好窗、门。闪电在玻璃窗外划过,像孩子使用金黄的蜡笔,画出那么不规则的线条。雷声轰鸣,仿佛有人在耳边击鼓敲锣。屋外下起倾盆大雨,越下越猛。“今年又要涨水!”母亲没睡,在自言自语。小小觉得高峣的身体又硬又烫,又凶又狠。小小在躲闪,如同躲闪窗外的大雨,他想不出理由为什么要这么比喻高峣,他甚至把幼年对乃秀这个作为女人代表的名字彻底抹去。比较自己同高峣的情感,他认为女人不可怕,也不可爱。有一次高峣喝醉了,摇晃着推门而入,他的一只手还握着半瓶二锅头,眼睛红得像被虫咬过似的,额头上皱纹像深深的刀口。高峣那天遇到了少年时青梅竹马的恋人,这个女人接受过他,但第二天便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高峣无法忍受这种回忆。他猛喝酒,如同喝白开水。小小没有阻止高峣,他让高峣喝完酒,让高峣说,一直说到高峣自己累了睡着为止。
那是个雨夜。他为酒醉的高峣擦脸、脱衣、脱鞋、洗脚,让高峣躺在床上,高峣盖上被子。那个雨夜,他睡在床上,读着一个鲜为人知的诗人的诗集,这个诗人的诗仿佛是专为他和高峣这样的人写的,这个诗人的诗帮助他看清这个美丽的星球其实只具有骷髅般的外貌与内核。小小第一次因激动而流下了热泪:
你从头发里
找到可怕的记号
那是与数字相对立的
斑点,饥饿的光
上升到脸的边缘
你看清了,他就是那个人
7
石桥街上,一个较为偏僻的拐角处,由于房檐遮住,光线极为阴暗。小小替母亲抓完药从水池子走上来,买了两斤小白菜,半个冬瓜。他看见那个擦皮鞋的人正缩成一团,头上戴顶草帽。他坐上空凳,将沾满泥土的皮鞋伸了过去。小小的皮鞋像凉鞋,鞋面有些洞。风可以蔽进去,不窝汗,春夏秋三季都可用。那是高峣送他的礼物,小小很爱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