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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第1页)

“三十年,可不是一瞬,如此漫长,能飞过吗?”阿尔丹问。

他点了点头,说:“能办到,试试,再试试。”

“你们中国人能那么飞翔,恐怕我们法国人不行。”阿尔丹这句不无嘲讽的话,像带钩的钉子扎扭在肉里,痛得他说不出话来。要做中国人就必须坚强,伤痕两年就让中国人烦了。他求救似的端起酒杯,却发现杯子早空了,他对面的座位,如只剩下泡沫痕迹的酒杯一样,根本就没有阿尔丹。他仍坐在店内原来的位置上。

他凑近玻璃窗,看见阿尔丹坐在露天桌前,像尊雕塑一动不动。

是的,即使自己走向阿尔丹,自己也不可能讲出柳小柳的结局。内疚、愧恨和应担当的责任阻碍了他,如果自己真是想帮阿尔丹一把,那还有比什么都不说更适合的呢?柳小柳要么香消玉殒;要么成了一个半老太婆,在什么地方混日子似的活着。阿尔丹把谜底认做希望,握在手中,而不肯开启,无疑这希望是他活下去的借口。

他穿过欢声笑语跳舞的人群,走到门口,突然想到,不对,阿尔丹从露天桌进咖啡店内来打过一次电话,出店时,朝自己方向看了一眼,分明应当看见了当时惟一的一个东方人。他虽不再是当年那个年轻学生,阿尔丹一定认出了自己,而且和自己一样临时改变了主意,不用了解——或许已从他眼里知道了?或许不愿知道?他们没说一句话,也一样达到了会面的目的。阿尔丹不在那儿了。他站在阿尔丹呆过的桌前,满满一缸烟灰,一个高脚玻璃杯,几滴残酒,紧挨着在黑暗中白得惊人的玫瑰。

小心绕开桌子旁那些放置不整齐的竹椅,他朝卢浮宫方向走,走了几步,停住,转过身:阿尔丹正慢慢走在马路边,面朝透明的旧凯旋门,他的腿又瘸又拐,背弯到驼的程度,衰老、沉重,大衣灌满了风,那么随意地晃荡着。

他想叫住阿尔丹,张开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他的脑子全是阿尔丹《桃花之咒》里的句子:那是饱满的种子,撒在红色的阴影里。看它与我们的心谁肯易嫁,看它与我们的眼睛谁含着迟钝的汁液,看它与我们谁有被画丑的面孔?朝避霜雷,夕避虫兽。当我们被摒弃时,惟有它是因为我们而生长,毫不动摇地盛开,一个月份一个月份地挨到被摘取的这一天。

忍住身体挣扎,他掉转过头。被黑暗主宰的酒吧咖啡馆一个比一个神秘浪漫,铮铮地发出诱人的光亮。他与自己的影子周旋,从香榭丽舍大道折向南走。塞纳河两岸,镀金圆顶、披绿锈铜塑像、树、房屋若隐若现。街角和桥栏伫立着游动着情侣游客,单个的多半是不正常的人。街头乐队电吉他弹奏的流行歌曲从河对岸飘移过来,曲调很适合这个夜晚。

风变得凉气袭人。他拉拉西装,让衣领竖起来。顺着沿河步道走,像踩在那挥也挥不去的流行歌曲上。一艘大游艇穿过桥,为娱乐游客,巨灯扫向岸上,正好照亮他,他成为游艇上愚蠢的观光者注视的物体。他想用手遮挡眼睛,只觉脚下一滑,便感到自己跌下一个空间,那儿冰凉刺骨。积蓄在他身体内的酒精全从胃里冲出来了,头轰的一下灼热。像是水,像是汗,浓稠却又清淡,缠绕着他,他吸了口气。《食莲者》的题词,是这样的么?我们在相互认识的苦痛中紧紧拥抱,使我们能挺住,不被悲伤击倒。他挥动手臂游着,他和阿尔丹总会见面的吧?那样的见面不会像这个晚上?还有,他将抱歉地告诉苏珊娜,他无法指导她的论文,这个题目是根本不能做学问的。《桃花扇》那许多现代改编者处理结尾,自以为得计。李香君该骂侯方域少气节?侯方域该责李香君无情理?不,不,孔尚任是对的:两人理该分别出家,永不会面,男有男境,女有女界。大劫大难之后,国在哪里?家在哪里?

他游得比自己想象的从容。

萦绕在耳畔的流行歌曲终于飘远了,他感到自己的双臂不再是在划动,而是飞起来,慢慢地融入了温暖的高度,恍惚之中,他看到了地面。

第9章红蜻蜓

她的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衣服上,洗衣粉倒多了,泡沫滑溜溜地在手指间钻来钻去。街对面是建筑工地,轰隆隆的机器声像一只大苍蝇往她的耳朵里蹿,使她坐立不安。她抬头望窗外,只看见湿漉漉灰蒙蒙的一片,像她自己的头脑,混混沌沌理不出头绪。

捂住肚子,方才肚子绞痛已减轻,感觉好受多了,她继续走路。木门边上贴的对联早褪了色,残片在风中飘打。绕过井,这条街尽处,闪过一个瘦小的影子。她看不清楚,但那人的咳嗽声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拉了拉衣服,直起身子,脚下迈着细碎的步子,对直朝街头走去。

两棵石榴树,肩搭肩,头靠头,正是开得热红时,在昏暗的路灯下依然艳丽夺目。石榴树的上面衬着漆黑的天。叶片重合叶片,秋意挤满一树,比赛似的往人的头上砸。石榴爆裂,籽嫩肉甜,淡红淡白晶莹透骨,轻轻地捏在手心,一粒一粒地抛洒开来,那滋味使她的脸晕红起来。

电话铃惊醒了她。她懵懵懂懂地伸手去接,但没有声,她“喂喂喂”问了几句,没人答话。她放下电话,手按住话筒,没法猜懂谁会在清晨六点钟给她来电话。父母死后,她就从厂里搬回家。她常常去医院看病,大病没有,小病不断,弄到病假条,她就呆在家里。镜子上已经蒙了一层灰,里面人影朦朦胧胧。一只红蜻蜓,准确地说是一只红色蜻蜓标本压在镜子下面的玻璃板里,她怀疑自己夜里听见电话里的嗡嗡声是从这两片翅膀上发出来的。这只红蜻蜓飞行的姿势,倒是一种真正简单的度过时间的方式。十年前她和父母闹翻,一个人搬到厂里去住。当时她拒绝了父母为她操心选择的所有异性朋友,父母动怒了,如果他们知道她实际上讨厌任何男人,不知道会怎么悲伤。父母生病后,单位为照顾他们,给他们家安了分机电话。她通过这根电话线表示自己的孝心。现在,她只能向父母的遗像行注目礼。她摸了摸压着红蜻蜓的玻璃。那块玻璃变得清晰了些,可以分辨出蜻蜓的红色,淡红的头,深红的背,如丝如缕透明的翅膀。那根根纹路在她的眼里渐渐放大,编织一线线冷冷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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